元澈此时也看透了,这些人眼高手低。其实正面抗敌是最简单不过的任务,这些人之所以在这消极反抗,不过是因为部曲在这场战斗中会受损,进而影响到自家在关陇军事的竞争力。并且此战,赵安国的任务其实在结果上将会是封功最大的,这些人心中还是有些不平。但真把赵安国的任务给他们,这些人又玩不转。具装铁骑没有,冲阵经验全无,马上绑双槊怎么绑,薛乘会吗?再不能正面抗敌,难道他还得把他们安排在城内供着,给自己扯嗓子助威吗?
给机会,你嫌弃,那我也不客气。
元澈此时也不直接指责薛乘,笑着对左右道:“敬山素以文采出名,治军上却稍逊一二啊。既然敬山心里没底,那孤便相助你一二。”说完对身后持节的冯让道,“去传令薛乘部,此战他的军队由孤来掌。”
薛乘闻得此言,几乎暴跳如雷,怒道:“殿下真要枉顾关陇世家这些年出的力么?既如此,殿下便将关陇世族所有私兵部曲通通纳入自己麾下,岂不省事。”
元澈冷笑:“薛敬山,你威胁孤?”
此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贺存赶紧站出来,拦住了薛乘,道:“殿下息怒,敬山断无此意。身为世族,自当为国效力,只是正面迎敌,敬山实在经验不足,还望殿下督导一二。”虽然方才太子仅仅夺了薛敬山的兵马,但一旦如此,自己的部曲在作战时,肯定也会受到影响。而且两套作战指挥体系只会让正面更加薄弱,薛、贺两家的部曲只会损失更多。
其实贺存之所以沉默了那么久,是因薛家毕竟和太子走的近。薛乘气盛,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探探太子的底气。不过薛乘冲的太猛,此次已经涉及到了自家利益,因此贺存只好出面。
元澈知道此事还是要给二人几分面子,整治这些世家并非只有撕破脸一条路,因此看了看贺存后,对薛乘道:“既然贤安出面为你说话,孤此次先不追究。只是战争绝非儿戏,你既有先前之举,孤也要派人看顾才是。”说完对冯让道,“遣孤骑兵一千人押后,以督军法。”
布置完之后,元澈平和下来,看了看二人,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正面迎敌,前锋执盾持矛直突,中军掩护后方徐徐推进,若有擅自离阵者格杀勿论。”他方才派出的一千骑兵,便是做最后一件事的。这是一套对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最为有效的统帅方法,虽然呆板,但执行相对容易。因为有了薛乘先前之语,他还真怕这位差点成为自己大舅子的人尿在这,毕竟作为主帅,任何利益上的博弈都要摆在战争胜利之后。
做完最后的部署后,薛、贺二人出帐,薛乘心中仍是愤愤不平。
贺存望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再作此态,便是拉我关陇世家下水。太子对你已是不薄,此战若胜,以太子的品性,你我的功劳绝不会逊于赵安国太多。”
薛乘看了看头顶阴郁的浓云,愤恨道:“自我关陇世族血洗朝堂,推今上上位便知,若凉王侵入三辅,世族皆无退路。如今你我只能为太子挡凉王锋芒,皆是注定,关陇世族,败于此也!”
大帐之内,冯让帮元澈重新整理了方才讨论的战术记录,这些都已加盖各个将军印,是要密密封存,呈报皇帝的。
“殿下要不要去赵将军那边打个招呼?”冯让试探性地问了问。赵安国负责侧方冲阵,被骑兵冲阵,伤亡率是最高的。虽然冲阵只是为了将凉王主力分割打散,但也不能排除凉王战死的可能性。凉王一旦死了,那么金城只怕有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能去。”元澈慢慢坐下,喝了一口茶,“凉王一旦战死,凉州便会瓦解,数万战士的性命便可以得以保存。于国家大义上,凉王战死是最好的结果。前朝是如何灭亡的?八王之乱宗王相互掩杀,十万精兵消耗殆尽,人口锐减,以至于胡马南下毫无防守之力。旁的不说,慕容氏的灭亡便是近在眼前。当年慕容宝于参合坡大败,三万燕国精锐丧命于此,尸骨如山,这已是以一国之力积累数十年才有的精锐。”
“如果我让赵安国手下留情,赵安国有所顾虑是其一,一旦他认为主君对江山将士不再有顾惜之念,今后又有谁愿意为国运一战?在如此重要的战争中做出这样的表态,别人会如何解读,关中的局面又会如何,又怎能得知?冯让,活捉凉王只能靠我们自己。我给的她那只血玉镯,大概可以保住她一段时日。到时候,我们再与武威太后和凉王妃谈判,至于能谈到什么地步……”
说到此处,元澈沉默了。凉王死,只怕是父皇注定不能让步的事情,那么陆昭的死呢?元澈默默合上了案上的文移。陆昭的死只怕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可以让步的事情了吧。他要让出多少利益,才能保全她?是凉州,还是关陇?若他赌上储君的未来,出面向父皇请求终生囚禁凉王于禁中,是不是也是可行的?
元澈阖上眼睛,曾经那些世家试探自己的底线,都不如此时此刻自己试探自己的底线那样深。他几乎能感受到他从小接受的君王道义的思想,已经在被轻轻摇撼。
他不想在陇山脚下迎回她冰冷的尸体,不想听到刘炳在靖国公府内念诵追封她的诏命。他只想在淳化城前那片深青色的草地上看她平安归来,或许他可以试着牵一牵她的手,若不然,牵一牵她的马也是好的。他想在宣室殿前的廊下,看着刘炳笑着从里面走出,对他说:“先贺殿下成婚之喜了。”然后看着他捧着诏命,再向同样等在殿前的靖国公道贺。
“殿下,殿下?”
元澈回过神,见冯让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眼神躲闪,嘴上依然问道:“何事?”
冯让道:“陇西郡的祝家派人过来想和殿下谈一谈。”
围杀
自陆昭随王韶蕴离开之后, 元澈便派了数名斥候查探,最终得到消息,陆昭已被王韶蕴带入金城玉京宫内。而斥候也没有空手而归, 同样带来凉州以及附近的各个世家奔赴金城的消息。
元澈命令通传,不久之后便闻得蔌蔌脚步声, 入得帐中, 来人报名,乃是陇西祝雍,表字成颂, 任护羌校尉一职,以公事拜见。魏国境内有不少羌人定居, 护羌校尉一职便为此设,官职放在长安并不算高, 和太子中庶子大概一个水平,但涉及凉州本土数万羌人民心所向, 无疑是受重视的官位。
此职大多由地方豪族执掌,只有足够大的盘面, 才能够将这数万杂胡包纳分化。而且需得是极具打仗经验的人, 羌人民风彪悍,崇尚强者,非冲阵在前难以统御部下。这也是为何陆归初入凉王军中, 不过两年,便可以积累如此人望。
元澈请祝雍入帐内坐,又命冯让备茶, 自己坐于另一席, 道:“成王将行冠礼,周公命雍为辞祝颂。校尉表字不知出自谁手?”
祝雍恭谨道:“先帝丞相曾路经蔽舍借宿, 卑职方有幸得此表字。后来卑职得升此任,也全仰赖老丞相力荐。老丞相之恩,卑职此生难报。”
元澈了然点头:“原来是陈凝陈云隐,怪不得,怪不得。能得老丞相青眼之人必然不俗,护羌校尉掌羌胡事务,政治抚绥,巡行理事,秩比二千石,老丞相肯任付于你,一定是你确有才干。只是校尉不辞辛苦,离守岗位,千里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祝雍缓缓叹了口气,道:“如今凉王疏离陇西,我虽任职在临羌,但因郡望之故,亦与彭氏、牛氏两家结亲。如今陇西太守彭通不欲从凉王逆,牛储亦不愿交出故关天险,引得凉王不喜,我家亦受波及,故而被催促离职。如今陇西隔绝天水,北寄金城,难以用一郡之力抗之。此次前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向殿下讨个示下。”
元澈缓缓点了点头,先请祝雍喝了回茶,而后问:“校尉此次从哪条路来?”
祝雍闻言连忙放下茶盏,回话道:“卑职从襄武出发一路向东,经华亭道下陇山。”
既然经过华亭,那必然是到过略阳了。元澈问:“听闻略阳已派重兵驻守,校尉途径此处,只怕要费一番周折吧?”
祝雍道:“陇西毗邻天水,世家们皆有些往来,略阳城内有我一二故旧,故能放行。”
元澈蓦然不言,起身慢慢走到祝雍的身边,炭火将他的影子拉扯成尖锐的形状——他原本就是身材颀长的男子。大帐内安静的很,祝雍似乎能听到北风捎来的铁甲铮然之声。
“孤这里正好也有几人想要入略阳,不知校尉可否请人放行?”元澈的话愈发让坐席上的人感到不安,“手书也好,符信也罢,校尉当初如何做到的,今日便演示一遍给孤看看,如何?”
祝雍抬首,这位大魏太子想要的东西,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了么?
“卑职自当为殿下分忧。”
元澈闻得此语,便向冯让道:“安排几个人,准备进略阳城。”在试探出祝雍是否可靠之前,元澈不准备把陆昭的事情告诉他。
凉王主力继攻克淳化县之后,沿南北铺开,继续攻打其余城垒,主力则随时准备与元澈主力及关陇义军交战。
这一日暴雨倾盆,遮蔽天日,四野一片白线苍茫,目及之处,不足两尺余。凉王前锋部队踩过厚厚的沙石泥浆,徐徐向前推进。五千余骑兵方才已向对面冲阵,旗鼓声因雨水匝地已变得不那么明晰,连同喊杀声也只是依稀传来,闷在厚厚的雨水雾气之中。
似乎听到了骑兵的声音,凉军的一名伍长向侧方望去,然而并不见骑兵踪影,莫非是前方冲阵后迂回再进?正思忖着,只听不远处忽然迸发出利器交鸣之声,几乎是一瞬间,他眼前的同袍便被马槊贯穿。
斥候在雨幕中穿梭奔袭,战报频频传入凉王本垒。先前他于扶风攻城数日,但各县联合抵抗,不断侵扰,他不得不集中兵力,先对付关中义军以及太子的主力。如今暴雨骤降,太子军队已将包围渐渐收拢,此时,即便天气在恶劣,他也不得不战了。
“什么?前方不知伤亡几何?”凉王皱眉,极端天气下,指挥令号只能有限地发挥作用,这其实对不善野战的关中联军不利,但此时己方连伤亡数目都无法计算,只能说明前锋部队已经被打散了。
凉王正欲再度下令,却见一支戈矛掷入帐中。连中军也被撕裂了?
“暂且退避,收缩阵型,寻高地而守。”凉王反应迅速,军令即下,中军开拔。
数里之外,赤红色的披风贴合在银色的鱼鳞甲上,雨水做小股涓流,沿着剑柄沥沥而下。兜鍪之下,浓墨抹出的两阕眉峰浸着微微水汽,化作两道寒霜,元澈的目光最终落在雨幕尽头那一片自东而西行的大片黑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