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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1 / 2)

更为深入的讨论转而到了室内。数十多个人名与郡望被一一列出, 有了两份名单,凉王麾下势力构成已一目了然。

陆昭将笔搁置,把两张名录交与元澈:“如今凉王妃殁, 故关以南,毗邻益州汉中的世家几乎已经全部从凉王麾下退出。现在出仕凉王的世家只有两派, 一是以上官弘为首本土势力的凉州派, 另一个是以杜太后母族京兆杜陵世族为首的关中派。”

“对于凉州本土世家来说,百年基业,树大根深, 凉州广袤,远离京畿。日后不论谁是皇帝, 只要这天下还要靠官僚治理,都要倚仗本土世家之力, 方可守得一隅安宁。一旦战事胜负分明,凉州世家必会悉数倒戈。”

“但对于京兆杜陵等关中派, 形势则有天壤之别。自今上被先帝立储,京兆杜氏等亲近凉王的关中世族或多或少都被有所打压。如今在关中的杜氏、裴氏等, 产业被其他关陇豪族欺压侵夺, 于朝中更无发声立言之地,不得不举家迁往凉州,出仕凉王, 另谋出路。因此一旦凉王兵败,凉州既不会再依靠他们的力量,关中又无人接纳, 关中派必将陷入绝境。”

“在我离开金城之前, 杜太后已派杜真接管了宫城禁卫以及金城各门的守卫,与上官弘已成并尊之势。为稳固局面, 杜太后已经在扩大关中派的权力了。据我所知,杜太后的执政风格缺乏圆缓,多为直白激进之举。且杜真多疑,见上官弘与王叡私交颇好,大有不满之心。至于凉王,他并无执政之心,这从他出征后将政事悉数委任杜太后与上官国相便可以知晓。若我所料不错,在殿下宣布停战后的两月内,杜太后一派的上位,必会引起凉州本土的不满。”

“世人皆要求生,世族皆为求荣。祸乱之下,躲避风暴,是为本能;天下攘攘,追逐利益,是为欲望。两个月的停战,足够酝酿一场风暴。而凉王施行的坚壁清野之策,也足够撕开一个巨大的权力裂缝。”

对于在金城制造这场混乱,陆昭有着绝对的把握。她让彭通逼迫天水旧族北逃金城,这些世族在凉州有细密的关系网,同时又有着求生的欲望,对于关中派所掌握的资源,必会奋起而夺之。所以不管是杜氏自作自受,还是天水旧族寻衅滋事,这场巨大的纷争,是注定要上演的。这虽是阴谋之论,但凉州势力分裂是大势,是统领一切的阳谋,因此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一定会成功。

元澈陷入沉思,他知道坚壁清野的背后,需要多么强大的军事力量与统御力作为保证。在极短的时间内,乡民尽驱,仓廪野谷,或运于城内,或悉数烧除。执行这个命令,无论是谁,都会引起各方怨望,这是件得罪人的事。更何况参与坚壁清野的也不止是百姓,还有世族的荫户与产业。先不说世族在利益上的损失,凉王会不会借此机会,将世族们的家产缴收清查,这些本土派的老人精也会先怀疑几分。

届时凉州世族手握事权,集结粮草民众,一定会大量向自己这一方倒戈。而且这样做,自己这一方不但会获得大量人口,也不必再坚壁清野,更不必在之后向汉中方面索求粮草资助。

陆昭这个策略,无论对自己的声望,对陇西、天水两郡实力的保存都有极大的裨益。甚至在之后,也不会因为需要求助汉中王氏,对其作出各种程度的让步。汉中王氏虽然在这场叛乱中及时退出,毕竟还是有所损耗,若想要延续往日荣耀,一定会借筹措粮草这个契机,与朝中各方做利益置换。这一策,也算稍稍遏制了汉中王氏及其网络,为关中的稳定提供了新一层保障。

这三点,都符合自己的利益,唯一让人不甘之处,就是他依然无法撼动世族。诚然,在这场战争中,世族会被分化,会被削弱,但在新一轮权利的分配后,他们还会整合,还会崛起。世族从未消亡,不过是以另一种立场,另一种姿态获得新生。可这样的局面,还要维持多久呢?

元澈用余光看了看陆昭。

眼前的她,同样出身于世族的她,如此聪慧,如此深谙其道。只要她提出的议案有那么一丝不完美,有那么一丝让利益分配得不够平衡,自己一定会断然拒绝。只是她偏不,她永远能站在大势的潮头,手持利益的天平,寻找最准确的分割点。你看,她对他也不是不好,此计他也可获利颇多,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她。

见元澈沉思,陆昭也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提出策略时,她还是存了私心,并且私心很大。长安的变故让她不能够再超然事外,安定虽然已在兄长手中,并且有了陈留王氏在政治上的助力,但距离成为一方繁荣重镇,强到可以与关陇各家抗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必须要在此期间加快这一进程。

凉州势力崩盘,将会产生巨大的权力空洞。凉州世族必然会借此机会投奔新的势力。而更重要的资源——人口,也会在此次动乱中进行新一轮的分割。她太了解胡人为何惧怕汉人,汉人的恐怖之处除了以儒家作为主导提出的治国纲领与强悍的文化,还有就是凭借人口与农耕在短期内可以平地起高阁的能力。

世族的人才,天下的人口,无论是权力顶峰的棋子,还是权力底层的基石,她都要。太子雄霸南凉州,自然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但兄长控扼安定,与北凉州接壤,也一定会获得巨大的分润。蚕食不是此时的应有之策,她要鲸吞,吞下半个凉州,积蓄绝对的力量,再与关中的恶狼们缠斗。

刀锋无需假手他人,她早已熟练驾驭。她的祖父曾无数次告诉她,要自救,且永远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尤其是其卑劣的部分。

陆昭抬起头,看着元澈,元澈亦在看她。此时,议案本身是否通过,似乎已经不在重要,他们两人各自要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这才重要。

因此,同样出身于寒门的魏钰庭,也一度窥见这一条议案背后的风起云涌。他也忽然意识到,他的决策无法提供给太子同样诱人的条件。

寒门抬头,永葆国祚,是不是这世道的真理,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他有着不低的天分,不低的眼界,因此他更加明白,在这场纷争中,他口中的道理,也不过是为自己阶层争取利益的筹码。而他的君王,他的竞争者,同样明白。

大局么,皇权觉得自己是大局,世家觉得自己是大局,寒门百姓觉得自己也是大局。谁心里没个大局,谁又一定要屈服对方的大局?

魏钰庭低下头,开始反推自己议案一旦施行,各方将会做出如何反应。先前的策略很明显已经让世家有所警觉,因此纷纷寻求出路。而陆昭,这个人的背后裹挟着多少世家的利益?在被触及利益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扑?这样的反扑,以自己为首的寒门,招架得住么?

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旦他与太子在陇西、天水二地做出试探,撬动世家,那么整个凉州、关中、乃至函谷关以东的世家都会嗅出危机,转身抱紧各自的大树。而太子与寒门们,仅仅拥有两郡的实力,与其相抗,是远远不够的。

而他的对手,此时正站在一个最完美的立场,最安全的高地,遥看各方,然后将场上的筹码一一分配。他的君上,他的太子,依然拿着大头,可以留在场上,积蓄力量,等待下一轮的厮杀。至于他,寒门,不服么?那好,请你下桌,剩下的人咱们接着玩。

这便是高手的权谋,这便是顶尖的博弈,在每个人入觳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没得选。

个体实力与整体势力都存在着巨大差距,他和他身后的寒门,都还需要蛰伏一段时日。

魏钰庭再度抬起头,他深躬道:“陆娘子所言,思虑深远,臣以为,当依次计而行。”此时退出,低头服软,尚可保全自身,更何况,还可以将矛盾转移给剩余的两人。

寒门魁首的退出让场上情况变得更加明晰,室内仅有陆昭与元澈两个人。元澈走到陆昭的身边,尽管两人的立场如此之远,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暂时坐近一些。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是元澈先开了口:“庙算已定,我却还有一个疑问。”

“殿下请说吧。”陆昭仰起头,一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元澈执起了陆昭的手,难得的,对方也没有躲避。他把它揉在掌心里,意图温热那一丝冰凉:“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会吵上一架,然而当我靠近你,看着你的时候,却发现并不会如此。争吵是为了分辨对错,而你我的立场本就没有对错。可是事已至此,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还有一些生气。一定有什么事错了,还请你为我解惑。”

陆昭听完只是淡淡笑了笑,她这一击用了太多的力,世间好处总不能皆握手中,她注定会失去些什么,索性也格外坦白:“弱即是错。凉王此时已虚弱到无法掌控世族,于是失败,在史书里,他便错了。魏钰庭,他的人,都还未在权力的关窍上,失去他,不会对这个天下有任何的影响。若他一意孤行,引起各方怨望,天下动乱,他便错了。”

长久的沉默后,元澈轻轻捧起陆昭的脸颊:“那么我呢?”

冷战

元澈望着陆昭, 她的眉眼如水亦如刀,双唇薄薄,好似忍耐, 亦有不悯之态。世人皆道,唇薄一分, 情薄一寸。那时元澈以为这不过是世间风流客、多情种的自嘲, 现在想想,于她而言,当真是恰如其分。

“让我来猜猜看。”元澈的双眸凝于陆昭微垂的眼睫上, 他已不确定这样的神态对情意二字是逃避,还是弃如敝履, “我错在不该妄图去化开昆仑山的冰凌,不该惹皱一潭深水, 更不该在黑暗的房间点亮一盏灯,到最后却发现屋内空无一物。如果无关皇权, 无关寒门,陆昭, 仅仅在我与世家中二选其一, 你会怎么做?”

星辉的光彩在凤目眼中划过,仅仅是一瞬,又复化为黑暗。“殿下。”她的表情极尽平静, 口吻似乎亦无关任何情感,“昆仑山的冰凌会因冷热而变化,平和如镜的深潭也会因狂风而掀起波澜, 即便是屋内的陈设, 也会因为主人心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殿下,如果无关世家, 无关寒门,仅仅在我与皇权中二选一,殿下会怎么做?”

没有给对方任何回答的机会,因为那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是吧。”陆昭牵了牵嘴角笑了,目光中则是窥尽残忍真相后绝望至极的悲哀,“总会有一些不会改变,殿下与我的立场不会改变,人对权力的依靠与追寻亦不会改变。”

一时间,四壁俱静。元澈没有再多言,双手顺着陆昭的脸颊慢慢滑落。

两人吵架了。

即便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冲突,即便是双方对此种说法都没有认可,但在其他人看来,两人还是吵架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元澈身边的人。自停战令下达后,元澈已不再如往常一般,紧锣密鼓地处理政事,在晚饭前结束所有的工作。政令被更加详细的讨论,同时他思考的时间也日益变长。有时,元澈不欲让大家陪着自己如此,索性将大部分案牍劳形之事揽过,独自挑灯阅览。

在回到居室时,元澈也会刻意避开那段回廊,仿佛那里不过是一个储存着杂物的空房间而已。他刻意避开了园子,仿佛不再追寻春日的美景及其所带来的耳目之欲。最后,日复一日颇为勉强的勤政终于让元澈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于是他执起缰绳,重新回到陇山与他的军营内。与此同时,也计划着将居所迁移至其他地方,比如略阳,并最终付诸实施。

得知太子鹤驾明日即将离开崇信县的时候,陆昭正在用饭。此时得到消息似乎可以佐证一个事实,她并不在随行人名单之内。几个小丫头颇为她惋惜,她们曾视她为贵人,有着系臂之宠,只待战争平息,她们或许也能一道随她入长安,入东宫。然而这样的惋惜也不过是片刻,太子于她们来讲,也实在算不得太好相处的人。她们原是本地的乡民,尚未褪去淳朴之色,在一番惋惜,与对男人寡情的一番同仇敌忾后,旋即商量起如何在院子里种果蔬,垒鸡窝等具体事宜。

陆昭只专心地听着她们讲,安静地舀了一勺粥吃。

陆昭得到兄长来到别业的消息时,已是午睡之后。随着太子本垒向更为西面的略阳转移,距离陆归所驻扎的安定则更远。再加上在停战后的两月内,己方对于金城方面仍需要做诸多准备,君臣面对面的探讨尤为重要。况且陆昭如今已经痊愈,元澈觉得自己不过是受陆归之托代为照管,如今也该将他的妹妹送还回安定。

至于

为何不直接送还长安,元澈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是因停战计策的许多后续还需要陆昭的间接参与,或许是怕她回到长安后,与那个古老而曾经强大的世家更加紧密联系。或许他还在等待着她自己选择去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如果就真的放了陆昭回到了长安,就和彻底失去没有任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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