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氏归都以来, 政令下行多有艰难,宫内宫外不得安宁。殿中尚书治下有亏,致使今日太傅府营兵无状, 乱入殿中横行, 殿前禁军更是不能持中而守。臣不忍见皇帝困于幽居,受宵小侵扰, 故而入殿护卫,惩戒作乱之人。”
魏帝冷眼看着杨宁,只觉心里的怒火燃到了喉咙,继而在极度压抑下化作嘶嘶的冷笑。先前为李氏请封一事早已惹众情沸腾,如今杨宁借机夺取太傅营兵、问罪殿中尚书与殿前世家子弟,无异于将三公之尊的姜绍彻底羞辱后,再用老拳相向,狠命捶打。这样的景象落在这些世家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你皇帝把政治当成什么了?三公之尊都可以轻易羞辱处置,想夺兵便夺兵,想夺权便夺权?整个门阀从此将会和他这个皇帝划清界限,不懂规矩,不存体面,对臣僚、甚至对自己都毫无敬畏可言。天下王治,何其尊崇,直接让你给干成了地匪的强取豪夺,简直就是在掴每个人的巴掌。皇帝、卫尉、太子的乳母李氏,自此会在长安失去官僚体制所有的敬畏与合作的可能,甚至会影响到太子的威信。进而这一次不懂得忍耐的冲动做法,也给了陆昭进一步掌握禁军,影响朝政的理由。
殿外的斗争已经结束,卫尉部人多势众,李闰很快带人控制了永宁殿,但清洗远没有停止。这场混乱目击者甚众,说是姜绍的营兵不守规矩乱入永宁殿,但其实战斗早在宫苑门口便已展开,卫尉杨宁携众驱杀营兵和部分宿卫军,是将人硬赶进来的。而这些世家子弟刚刚入职不久,更兼年轻气盛,先前又咽不下姜绍被欺侮打压这一口气,咽不下李氏荣封过高这一口气,故而也卷了进来。
所以李闰等人还是不想让消息外泄太多,不得不开了杀戒。待陆昭和太子回宫,今日之事必要审断,只留下那些和陆昭亲近的世家子弟还好,但却不能让那些看见此事的宫人再口出论断,指认佐证。
好在卫尉杨宁尚还清醒,并未让李闰把殿前宿卫斩尽杀绝,毕竟都是世家子弟,其家不乏执掌方镇甚至位至一州刺史。若真轻伤性命,倒不必请行台归都了,各个方镇军阀们想必都要争先恐后入京“述职”,那时候中央才真的是一团糟。然而那些内侍宫婢却没有那般幸运,混乱之中,刘炳护驾之余也不乏让那些内侍宫婢或躲入殿中,或从其他门逃出宫苑外。
那名身着藕衫的小宫女也在奔逃之列,雪白的脸颊和小臂上不乏喷溅的血迹。她惊惶地随着人流乱跑,却因身形实在单薄被推搡跌倒,浅色的衣裙上顿时被踏了无数个黑色的脚印。
“刘阿公救我。”她含泪看向在殿门守候张望的刘炳,自她入宫便知刘正监待下人极好,方才在偏殿还在耐心教导她御前礼仪。
魏帝听闻小宫女的呼喊也不由得心痛万分,然而他才要张口下令,却见一把环首刀早已劈斩在小宫女的头颅上,年轻的生命就此而逝。
魏帝溘然闭目,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胸口有如万箭穿过,痛而难当,持剑的右手在空中颤抖地乱指一气,怒道:“呵,朕真是自作孽,竟使麾下犬獠行此非分。”
虽然没有被皇帝直视,然而杨宁的眼神中亦不乏躲避:“当年易储之变,血流六宫,也未闻陛下有冤孽之语,如今臣明令行事,自然也无非分之说。臣何其有幸,竟能成为陛下手中唯一的犬獠。”
“好,好。”魏帝已是怒极反笑,“你赌朕不敢轻易除了你,朕也确实不敢轻易除了你。只是古人有言,十分伶俐需使得三分,你今日使尽,却不知来日祸出何处,当真是愚蠢可笑。”
杨宁毕竟与皇帝幼年相伴,但如今竟已成这般局面,心中也有几分酸涩:“当陛下推崇李氏那一日,为臣子女指婚的那一日,臣便已经无从选择了。”
说完杨宁也不待皇帝再言其他,转身对李闰道:“暂时封锁永宁殿,将这些殿前宿卫都压下去看管。”而后他径自走出大殿,不再言他。
永宁殿内哗变一事早已被陈霆与许平纲掌握,依陆昭的吩咐,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干预。殿前宿卫多多少少也从侧面促成了此次乱事,同任职于殿中尚书府,他们也不能此时就出面偏帮。这一事早在先前,陆昭也同他们一起和陆冲做了一个秘密沟通。对方的卫尉杨宁毕竟是九卿高官,地位不逊于殿中尚书,虽然在职权上已被架空,但仍据名分,因而此次过问介入永宁殿中事并不算失职。
现在,卫尉杨宁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些人投入诏狱而已,可是姜家姜弥仍掌廷尉,这件事很有可能变成皇权势力与姜家和世家的一次博弈。首先,审问方并不在陆昭手中,因此要介入此事必然要在各方之间倾注大量资源作为交换。如果处理不好,反而会因为世家们不满造成人心涣散,而且其中也难保部分世家担心子弟的安危从而倒戈投诚,进而在行台归都这一段时间内遭受巨大的反噬。
既然卫尉杨宁选择了拘禁这些人,说明仍在进取,并不准备善罢甘休,那么事情就远没有结束。因此陆昭必须绕过廷尉,开辟第二战场。不过这件事结束之后,陆昭也有了一个保底的收益,那就是近十年甚至几十年,皇帝与太子的乳母很难再获得世家的支持与信任了。
她已经给过这些人机会,既然李氏已打定主意要发动这一场宫变,那也就触碰到了自己的权力底线。权力的牌桌永远奉行野兽的生存法则,佼佼者的荒原,鹿只有一头,同为猛虎,离开尚有选择,争夺既是杀意。
如今,卫尉杨宁在将这些人投入诏狱后虽然专守于永宁殿,但却也不敢再扩大战果。随后许平纲将长乐宫戒严,陈霆则负责联络各个世家同时将长乐宫内可能有利的人证物证搜集起来。
上巳夜晚,按礼制,皇室于甘泉宫兰汤沐浴后居住一晚,次日折返回宫。但若宫中有事,快马加鞭,一夜也能赶回,汉朝时期诸多宫变实利皆已印证。因此在陆归受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后,即刻派人送往甘泉宫。
陆昭睡得并不实,在门外随从轻轻扣了扣门之后,陆昭从里榻移步,披衣而出。
“何事?”陆昭凤目微睁,双手抱肘,两肩直削如同玉山。
“果如尚书所料,卫尉已经动手,现下许尉与陈尉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然而正当那名随从要详细汇报时,一支箭羽倏而飞出,直灌那人咽喉。鲜红的血液汩汩从血洞中涌出,侍卫刚要呼喊,陆昭却露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旋即命人迅速在殿周悄悄搜查。待众人离去时,她拔掉了那支箭羽,迅速了认出了箭头和箭尾,那时太子用过的礼箭。
而能够接触到礼箭的只有两类人,即太常高宇初的人和太子的人。
此时已至深宵,元澈睡得难得深沉。梦里星河飞转,如同陆昭轻薄的里衣,裹缠着他的四肢,冰绡划过肌骨,绮罗捻却心尘,秋水清泓奔流乱窜,不过片刻便打湿了他的衣衫。苍白的天光处,有她的身影,他转身去捉她的手腕,却发现自己已被星河缠住,竟半分动弹不得。眼看陆昭消失在那一片光晕中,元澈猛一用力,只觉得手腕生疼,一下子竟醒了过来。
元澈睁开眼,陆昭正坐在榻边俯身看着他。他抬了抬手,却发现一只手早已被那条红纱行缠拴在了床栏上。他现在鬓角眉边全是汗,后背也湿了大片,而陆昭只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宫里出事了。”
元澈正欲起身,然而不光是右手,连同双脚也都被束缚住。他试图用唯一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擒住陆昭的手腕,然而对方却反身将他的手臂压下,旋即将他最后一只手臂也绑在了床栏上。
元澈笑了笑道:“你打算自己入宫?”
“是啊。”陆昭一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将袍服一层又一层地穿好。她系黼黻佩玉时,束帛便在灯影下勾勒出她颀长的腰身。
“你会杀了李氏吗?”意识到自己已完全陷入被动,元澈便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然而陆昭却没有回答,在那支礼箭的来源与射箭之人没有查清之前,她并不会给出保证的答案。
待衣冠穿戴完毕,陆昭走近了元澈的床榻,俯身在他耳边,轻柔道:“殿下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也先不要叫人。那些下人看到这个情景,只怕要对殿下的癖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元澈的脸此时早已羞成猪肝颜色,他刚要分辨,却见陆昭在他额头落了一问,而后起身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将束缚他左手的丝帛挑松了些许,转身离开。
东南
宫中的事变于情于理, 与殿中尚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然而那支礼箭却如同蜱虫饮血一般,若不小心摘除,腐烂的脏器便会埋入血肉, 携带终生。
“尚书。”
陆昭从甘泉宫寝殿返回议事堂,廊下迎上来的便是张牧初。张牧初急匆匆向陆昭行了一个军礼:“如今宫里面杨宁控制了永宁殿, 其他地方仍都是我们的人, 世家子弟们目前已被转入黄门北寺狱。”
“哦,他们倒是机敏。诏狱有诏而成狱,皇帝大概也不想担此干系。中都狱关押朝臣与地方重臣, 他们可不想和方镇沾上什么边。廷尉狱呢,是姜弥的底盘, 那就更不合适。”此时雾汐也已经侍奉在侧,陆昭半是讲解半是提点。
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流露意料之外的神情, 先坐下将几封报本读完,而后端起茶盏, 一不疾不徐地问道:“黄门北寺狱,那是东汉为党锢之祸所设立的名目, 杨宁他们这次真正想用的怕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张牧初道:“尚书可猜着了。那几个子弟被杨宁辖制后, 便自创了一个十烈的名号。陛下愤慨,直接将这些人投入了北寺狱,名头就是结党。”
党锢之祸乃是东汉一朝最负盛名的皇权与世家豪族的一次火拼, 而被写进史书唾骂前年的宦官们不过是皇权在穷途末巷里所能找到的最后的执行人。于天理、于大义,皇帝理应居于世族之上,但是当皇帝面对的是一群有地盘、有文化、掌控舆论并且有着盘根错节的网络关系时, 便注定处于下风。世族们拥有批评权, 假以冠冕堂皇的措辞,随后义正言辞地去伸张主旨, 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便是党锢与皇权的对立。
如今的局面显然被有心之人刻意抬高,以讽言党锢之祸。年轻人多有意气之争,言辞自然也难免激烈,充满抨击色彩。况且即便这些殿前卫没有什么政治言论,在许多人眼里也早已认定是陆昭的党羽,在此事上自然也会加重这一色彩。
虽然陆昭这一局直接造成皇帝和李氏的政治威信,但是也必须要承担选择带来的成本与诸多后果。对方敏锐地抓住殿内世家子弟侍卫这一细节,也是打定主意要生出一些事端。不过陆昭也并不打算在事件问责本身做文章,这些人的背景才是她真正的战场。以此布置而打出此次行台归都最后的胜负手,才是陆昭掩盖在所有操作下最深层的目的。
“用刑、逼供有没有?杨宁他们有没有联系上这些子弟家里人?”
“那倒没有。杨宁哪有这门路,倒是李氏府上颇为活跃。”虽然陆昭有信心,但张牧初汇报此事的时候也是忧心烈烈,“听说陇西李氏已经有人入城了,攀附之余也是要提供彭家的一些劣迹,供他们发难。好巧不巧,彭女尚书竟先回来了,执了太子手令入宫。永宁殿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此案审讯议程应对如流,那些狱中子弟知道了,还封了个她一个巾帼廷尉的名号。”
彭耽书既任女尚书,原本就有辅佐皇帝政务之职,如今太子也不在行台,留在金城自然也不合适。先前陆昭父亲书信请耽书母亲一家人进京,也是为了谈论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