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闻言不免添气,杨宁到底也畏惧世家清算,且其人不懂律令,生怕定错罪名,遭到各家声讨。始作俑者是杨宁,但如今在朝堂上吃瘪的却是他皇帝。
魏帝想了想,终究也是不想让此次收复禁卫的时机错失,旋即找了一个模糊的理由自道:“这些人的罪名朕亦明了,殿前有乱,乃宿卫之过失,理应严惩。”
此时身为女尚书的彭耽书则放下手中笔,起身揖道:“陛下,涉事人等阀阅犹可将十世宥。”律令中,有世有功勋者一般多被宽宥,根据所犯条例略施训诫,量刑通常较轻,严惩是不可能的。
李闰也算颇通律法,此时出面和彭耽书直言相对:“此案所涉人命众多,煞人者应先去职禁锢。”
彭耽书则笑对道:“李朗怎得忘了,律令中虽有此条,但更有五听、八议、三刺、三宥、三赦之法。周礼以三典刑邦国,五听察民情,本朝五刑之属两千五百,历来也沿用此法,以求公正。一刺曰讯群臣,再刺曰讯群吏,三刺曰讯万民。一宥曰不识,二宥曰过失,三宥曰遗忘。而赦法更有体老幼病弱愚者之情。方才陛下已言宿卫有过失,即便不行八议,五听之法,光是一宥,李朗怎能轻言去职禁锢?”
李闰不知皇帝身边竟有这等女官,这一回深思更久,继而辩论道:“古法亦有言杀人者偿命,今日殿前血流成河,无辜者众,若非偿命,已是轻饶,女尚书何故执意庇护。”
彭耽书见李闰直接言攻自己,因此凛然回怼:“我所凭依乃是《律令》、《周礼》,典明而刑正。至于偿命之宥,我朝本有令,会赦及过误相杀,不得报仇,所以止杀害也。况且殿中情形也不乏知晓者,谁是过失杀人,谁是贼斗杀人,一问便知。”
说至此处,连廷尉姜弥也不由得开口称赞附和:“女尚书这是博闻广识。李朗,这贼斗杀人和过失杀人可是大有不同。贼斗杀人者,以劾其亡,许依古义,听子弟得追杀之。”
尽管魏晋两朝皆崇尚血亲复仇,但是对于不同的动机,《律令》允许报复的容忍程度也大有不同。廷尉姜弥此时也是暗示李闰,一旦他们发现杨宁等人有贼斗的痕迹,也必然不会顾及,让手下子弟追杀报复,反倒清算。
魏帝此时已是急火攻心,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些世家子弟的一点错处,但是在立案之初这个门槛,竟原地踱步近半个时辰,愣是迈不过去。不过好在黄门北寺狱并不由廷尉掌控,当年桓帝设立此狱时,就是为了绕过三公司法,直接审理过问。
魏帝拧了拧眉头,重新道:“既如此,可先试行三刺、三宥之责,殿中不乏目击者,可将这些人分别以过失罪责轻重大小,分别监押,此事便由卫尉领办吧。”
然而魏帝话音刚落,却看见彭耽书再一次放下录笔,此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已预料到对方一定又有什么法理依据在等着自己。
果然彭耽书开口道:“《律令·断狱》有定,诸应议、请、减等并不合考讯者,皆据众证定罪,违者以故失论。”
魏帝听罢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方才想办法让这些人单独论罪,分别关押,就是要为卫尉杨宁他们争取时机,与各家分别谈条件,亦防止众人串供,同气连枝。然而这一次争取又没有得逞,对方以这些世家子弟因旧勋在议、请、减之列,必须以所有人证物证作为结论,统一定罪,不然的话杨宁自己就会被先以过失论罪。
而一旦开始搜证,那么会引发更多的司法问题。譬如,意在获得供词的三问程序从何开始?命官、宗室如经三问仍不招供,可否施加刑讯?众证定罪是否完全依赖言词证据间之互相印证?法司省略三问是否存在程序瑕疵?诸如此类,即便在迈过了立案、监押这两道坎,还有无数的问题会让舆论和各方轮番发问,对自己这一方进行打击。
“罢了,罢了,改日再议吧。”魏帝面对世家们的围追堵截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问道,“殿中尚书何在?”
捍卫
甘泉宫内, 元澈所居住的寝殿彷如一只巨兽伏在山林中,影影翳翳。因先前有人射箭至殿前,部分营兵被分配在四周的小树林里巡逻, 并用马刀劈砍大片可能藏匿敌人的灌木。随着黎明的来临,黑夜的星辉与浓云渐渐收起爪牙, 挑着长灯的宫人也纷纷收杆, 将宫灯吹灭。
随后,宫殿外围的层层排房内,烛火次第挑明, 清晨也开始有了声色。细听,风里有人头攒动之声, 步履摩擦之声,以及挑水、劈柴、生火的声音。随后, 又加入了小内侍因赖床被鞭子抽打之声和啜泣呜咽的声音。这是所有的下等人最警醒的时候,亦是上位者们最昏沉的时候。
宿卫们绷着神, 警醒了一夜,终于在长署下令换班的那一刻徒然松懈下来。他们虽然也依队列按部就班地离开, 但目光中早已充满了困意。
一名负责洗沐的内侍奉了物事列队侯在殿前。刚来的侍卫急着作交接, 在几次查验后并未对那些物事再进行查验,左不过是木梳茶具之类,旋即放人进入了殿内。
殿门半打开, 风吹进来,翻卷着床梁上的帷帐,香炉里最后一撮香灰燃尽, 袅袅扬着一缕青玉色的烟。元澈早已经坐起, 他被禁锢在这里一晚上,见已有人来洒扫, 便让开了床榻,兀自坐在屏风外的几案边。
“殿下请用茶。”内侍低着头,将一杯新沏好的茶奉上案,随后便转向屏风后去收拾床榻。
新茶滚烫,元澈并没有去碰茶杯,只望向窗外。晴空作绢,霞飞入画,他竟痴痴看了许久。待天上的彩霞淡淡失色,艳阳吐出,继而,有人闯入了这副画卷。二梁的进贤冠,黑介帻,苍水玉,那双梁大抵今年已被重新点过金,亮出明目张胆的威势与合该被人拥簇的煊赫。微微垂怜的凤目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然而语气中却不乏严厉训导:“让不相干人等不要靠近殿宇,准备回宫。”
陆昭走近殿前,同样从窗户看到了元澈,再向殿前几人交待几句后,方才入内。
陆昭入内却不忙落座,她一路心惊胆战,好在甘泉宫内并没有出什么事,然而此时依然不能够放松警惕。她抬了抬下巴向元澈示意道:“速去换衣服,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回宫。”
元澈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那片官履踩过的白石阶,随后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清晨的寒风与光同时收住,来不及适应的片刻黑暗中,是贴上耳鬓的低柔:“你有没有杀李氏?”
极具侵略性的双眼携着寒意轻笑着:“李氏下手比臣要痕,长乐宫死了三十六名宫人,最年小的不过十四。只是下囹圄的却是殿前卫……”陆昭慢慢将茶杯托起,凉了一半的茶水似乎还得吃,“这些子弟们大半与行台沾亲带故,如今都关押在黄门北寺狱里,由头是结党,罪名却还没落。殿下打算回行台怎么交代?”
陆昭的话说道这里,元澈还不至于听不出醉翁雅意。想要这件事情善了,肯定要和各家商谈。元澈自己领五万人下陇归都,各个方镇都会惊动,宫中已经介入禁军的这些人家最害怕他这个太子归来,利用兵力优势夺取禁军权力。因此在他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各家便进入到一个微妙的阶段。
由陆昭掌控禁军并领尚书事,是皇帝本人与他自己都颇为认可的一个决定。由于陆家已俱有两重外戚身份的保障,与皇帝、太子利益均一致。如果世家想发动宫变,废掉太子,那么就要打破陆家这个中间人所做的制衡。
可是现在,陆昭将这些世家子弟调入殿前卫,引诱杨宁和李氏杀这一刀,不吝于门阀世家们已经跳过了陆昭这个中间人,亲自和皇权发起了冲突。而同样受损的还有姜绍这种负责外朝的三公。当外朝官和中枢的内朝官同时成为了这起案件的受损人,并形成统一战线的时候,只要双方没有达成利益的和解,皇帝的诏令是无法从任何渠道下达并且生效的。
这些世家们的诉求也同样简单,那就是即便太子归都,也不能让那么多的军队入境搅局,从而掌控太多禁军的权力。至于达成诉求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太子如果不愿意将太多军队放置行台,那么世家们也可以借由李氏祸乱禁军和子弟被无理监押一事各领军队,问责长安,顺便在长安外围参加行台大军迎送会,继而达到军事上的分庭抗礼,直到太子放弃禁军权力。
只要太子的军队不能堂而皇之的入都,那么固有的禁军结构就不会改变。原本可能仅有半年寿命、以陆家为首对禁军的把控,经由这一件事将变成遥遥无期。而陆昭不过是拿着长长的筷子,远远地驱动着自己的“白手套”们,操纵着权力的牌局,从而夹取盘中自己想要的利益。
元澈此时与陆昭并坐着,一手钳住了陆昭的腰,却被那枚苍水玉佩抵住,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讨价还价。“你录尚书事,此事庭议也好,清议也罢,你的人我不会动。只是你告诉我,五月份大军下陇,各家又准备出多少人来迎驾?外有忧患,内无战事,这数十万大军就陪着你我,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待你我荒芜了田园,耗尽了府库的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吗?那些饿死的、被先牺牲掉的,永远都不会是你。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不过是为了捍卫你的权力,而你的权力又值得那么多性命去捍卫吗?”
微弱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出了薄唇上苍白的潋滟,仿佛它每咬出一个字,都会把这片来之不易的天光揉碎。
“元澈,如果我自己不捍卫自己的权力,我死了,也依然不会有人捍卫我的权力。那些拾起尚书印的人,接过禁军的人,包括其他世家、陆家自己以及元澈你,所做的也不过是捍卫你们自己的权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让世家出兵迎行台归都,你也必然不肯将那数万大军打散,各就食其地,他们还是会逼临长安。那么元澈,你也来告诉我,当你的那些人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荒芜田园,耗尽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的时候,那一半因你而饿死的百姓又在捍卫谁的权力?你的权力也值得那些生命去捍卫吗?你的权力和我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双咫尺处的凤目,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寒意,张狂得摄人心魄:“一国运作,课税、国防、兵事、漕运、屯粮、吏治,高门之间相互制衡,皇族之间万流而汇,这些就是现在的问题,现在的局面。它们样样皆需结果,节节皆要兑现。你所谓的权力,未必就比我的有用。大魏若还想维持这份体面,只能把我暂时立在穹顶处。权力的更迭需要过渡,国家的架构需要支柱。当皇权挥刀斩向世家的时候,
当变革来临权力坍塌的时候,天下人会仰望穹顶索要一个盛世的解法,殿下你和你的魏钰庭们,给不了这个解法。”
元澈怔怔地听着陆昭每一句话语。那是极好听的声音,铿金戛玉。那也是极冷静的声音,平稳的思绪化作分寸得当的要挟,连同近在咫尺的心跳声,都抑扬顿挫得无比得宜。
元澈低眸看进她的眼睛,一如钳住腰的双手,不给对方留有半分喘息之地。那双深如幽冥的双眼偏偏尽是华彩,在华彩中,他又看到了那一丝彻骨的寒光,继而这片寒光忽然被硕大的阴影覆盖。
下意识的遮挡总是比有意识的躲闪更快,针凿划穿了纤薄的手掌,几滴鲜血落在的陆昭的眼角。原本在屏风后整理床榻的小内侍不知从何处寻来针凿,向元澈后背刺去,而陆昭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元澈猛然回过身,先将陆昭护在身后。
宽大的衣袖迎着针凿扫来的风,险而又险地拉扯着身后的人再度避开。她的气息贴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料,与肌肤下的血液彼此喷薄着。而那一丝趁虚而入的白檀香,却在这样要命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夺走他最后一丝理智。
好在那内侍武艺不高,下一回拼死将针凿刺向元澈面门的时候,被窥得了先机。元澈一手借力将内侍手腕一拧,另只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陆昭早已喊人入内,侍卫闻言纷纷破门入殿护主。内侍见已不能成事,旋即冷笑一声,喉间艰难道:“我家郎君终是看错了娘子,娘子临事变心,不忠不贞,到底辜负了我家郎主的情谊。”说完,他忽然抄手拾起案上的茶杯,狠命向元澈掷去。
元澈已意识到那杯中茶断不是好物,但他更怕茶水溅到陆昭的伤口上,出什么问题。于是他松手一护,将那一盅茶奋力拨飞出去。只是那名内侍也趁机挣脱,与那茶杯一道,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
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