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成佳事?”司空王峤突然横了一眼,道,“我魏国余下的皇子诸侯王皆已娶妻,太中大夫的意思是,要让公主为侧妃媵侍嫁与魏国,还是要让陛下与渤海王这等余孽并论?”
这句话说得就重了。不光陈念川脸上青白一阵,连魏钰庭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大家都明白,王峤这番话皇帝不会怪罪。且不说皇帝宠信陆氏,即便单从利益考量,得罪陆家的成本也是极大。不过,大家也没想到王峤会说话这么冲,颇有挑起争端的味道。
元澈看了看陆昭的表情,对方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念川其实倒没有太大负担。此次虽说是为国出使,但楚国公主也不是妹妹的女儿。公主真要嫁给为国皇帝,日后自家妹妹在后宫,只怕也立足艰难。
这时元澈笑着开口道:“既然西洲为亲善使臣,不妨也与公主在魏国多游览些时日。其实,朕这里也有些事要托付西洲一二,西洲可不要推辞啊。”
还没有等陈念川再细问,元澈便对周恢道:“先送太中大夫去逍遥园别居。今日太中大夫就住在宫内,晚上朕还要设宴款待太中大夫。”
待陈念川退下后,元澈这才道:“今日朕召见诸公,其实另有议题。”
元澈静静环视了殿内众人一圈,而后开口道:“帝后无嗣,何以继大宗?”
废法
众臣听罢皆面面相觑, 按理说,年仅二十多岁的帝王就考虑无嗣以继承大统的问题,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正当众人咂摸品味时, 吴淼先站了出来,神态自若道:“回陛下, 《仪礼》有载, 何如而可以为人后?支子可也。若帝后无嗣,依礼制,可择建支子以继承大宗。”
宗法制度以嫡长子及继承先祖嫡系之子为宗子, 嫡妻的次子以下及妾子都为支子。
“那么若无支子可择,亦或支子弱幼不得继立, 又当如何?”元澈又开口了。
答案其实很简单,另立一位宗王就好了, 无非是从血缘关系的亲疏上择选,也可以过继一个儿子。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人敢接, 要知道,不久之前就有一位皇子自裁于别室了。
元澈的目光望向大殿上方, 语气慨叹:“朕读史书, 闻汉宣帝继昭帝之后,哀悼其生父,加以皇号。哀帝以外藩而继大统, 追封定陶王为皇。非常之时,受先帝眷顾而起。立庙之后,又以藩庶而篡。既袭正统, 当奉公义, 怎能复顾亲私,行状悖逆!自是之后, 世人相踵而效,更有鲁文逆祀之祸,夏贺良谋逆之心。德行如此,僭差无度,不明为人后之义,国祚人君,人神共诛之。”
这一回,有些人咂摸出一些意思了。皇帝想要强调的不是谁能够继承大统的问题,而是谁不能继承大统!当今皇帝即大宗,即便是后无子,继位者必须是支子,那么兄弟就首先排除了。那么皇帝兄弟的子孙若要继承呢?皇帝自然也给予了明确的表态,可以,但是不可以另尊考妣给予皇帝、太后的封号。
继而,也有一群人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皇帝针对不同情况的论调一直都在保护一个人,那就是未来的皇后。拥立藩王之子继位,皇后的地位不会动摇,依旧是太后,并且杜绝了两太后争权。而且与其拥立一个藩王之子继位,更多人还是希望时局不要太过动荡,最好皇帝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自立子杀母以来,皇子的出生率实在低的可怜。不乏有妃嫔扼死男婴,亦或是服药避孕、流产,甚至皇宫要专门派数个乳母看守新出生的男婴,让其与母亲分离。直到太子确立后,其他嫔妃才敢生子。
正当众人思考着,吴淼道:“陛下明以深义,此事臣以为可效曹魏明帝之法,书之金策,藏之宗庙,著于令典,以警后世。”
元澈似是颇为满意:“太保警世之言,朕准允。”
魏钰庭也看出了苗头,皇帝不仅要保陆昭,还要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立子杀母这件事上,重新反思。自从他第一天侍奉身为太子的元澈,便知道这位未来国君对于立子杀母有着多强烈的怨恨。看来皇帝已决意废掉此法,并且待陆氏有孕,立陆氏之子为皇储。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又会出现新一轮的政治打压,陆家也会因此获得更多的权力。但是事已至此,皇帝给出的理由自己也无从辩驳,也就没有反对。
其实打压外戚有很多重办法,在魏钰庭的眼里,杀掉储君的母亲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由于血缘关系,母子的利益捆绑和情感捆绑都是最深的。历史上太后摄政、戚族过大的确有不少,但是王朝的覆灭和政局的糜烂,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在这些母亲身上。
吕后临朝称制,虽然提拔诸吕,但所保护的核心仍是刘氏皇帝。王莽篡位,固然是王政君轻易交付了信任,但病体所在乃是权力畸大的尚书台,以及皇帝本身已不具有掌权的能力,才导致国家的权力一点一点地过渡到权臣手里,而王政君的立场是皇权的看管人、保护者。甚至为人所唾弃的贾南风,在任期间,民生并未凋敝,傻子皇帝也能安享其位。倒是死后,八王相继谋反,皇权失去了戚族这座锁妖塔。
杀掉了母亲又怎样呢,权力永无空窗,保太后和上位者们自会弥补。这些人会比一个母亲更爱皇帝吗?
但旁边的卢霑却未能坐住,当即出列道:“古者自以天下为公,唯贤是与。后代世位,立子以适;若适嗣不继,则宜取旁支。明帝既不能然,情系私爱,抚养婴孩,传以大器,晚年托付有失,而参枝族,终于曹爽诛夷,齐王替位,后为司马氏所篡。如今陛下春秋鼎盛,立嗣之事,宜作远量,勿使权奸得幸,戚畹偏宠,而重蹈曹魏之覆辙。”
十二旈下,元澈微微有了怒意,道:“那么在你看来,魏明帝在立嗣之事上,可称昏聩?”
魏钰庭额角早已冷汗连连,闻言连忙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京兆尹并无此意。《魏末传》有载,明帝常从文帝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其实情系私爱,也是人伦常态。早年曹丕杀其母甄氏,明帝身为太子,哀之深切。此中语,臣每每读来,也是感深泣怀。臣以为,京兆尹之意乃是假使文帝不杀甄氏,全以太子母子之爱,必可免其日日惶恐,深感缺憾,致使日后蹈足偏执之道,重情更甚。臣请陛下,深察此情,以史为鉴,晓民以孝悌之义,喻臣以仁爱之心,正人伦,兴国祚。”
此时,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言的陆昭,也不由得看了看魏钰庭。说实话,她没有想到魏钰庭竟敢顶着巨大的压力,作为废除立子杀母的第一个倡议者。
魏钰庭提出此论后,自然也有反对者,主要以一些鲜卑旧勋为主:“此为道武皇帝之所立,陛下不可忘本啊!”
元澈此时也表现出了国君应有的担当,没有再让魏钰庭直面这些人,当即都:“前有立国仓促之切,今有弘明王道之需。上古之制,今不复存,但今人从未鄙薄上古之贤啊。”说完又对魏钰庭和元漳道,“此时关乎国祚,还望中书和宗正辅助太保,明文正论,昭告天下,录入法典,书以金册,留存后世。”
下朝后,卢霑愤愤不平地来到了魏钰庭的官署,待僚属尽退后方才高声道:“魏中书,陆氏畸大,你怎能废立子杀母之论,助纣为虐呢?”
“助纣为虐?那你说说看谁是纣王?”魏钰庭语调平和,“废除立子杀母,与削弱外戚并不冲突,至于你所说的纣王,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是陛下。”
卢霑听罢,气势先塌了一半,随后安分地坐在了榻上了,连声音都弱了些:“我没这个意思。”
魏钰庭也与他相对而坐,奉给他一盏茶,这才道:“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早年跟着陛下,多少比你们要了解一些。立子杀母这件事,一直是陛下的心上的一道伤口。你我身为陛下曾经的私臣,于情应帮助陛下愈合。如若不然,至少也不好触碰甚至割裂创伤。”
春花始开,以桃花最为繁盛。成千上百朵花儿攒在漆黑无华的树枝上怒放着,好似白中带粉的贝壳,琳琅满目地贴在礁石上。
陆昭望着窗前的鼓鼓囊囊的几枝桃花,乍一看是一片淡淡的粉色,但是花蕊深处却是血一般的暗红,如同不易察觉的伤口,以花蕊为中心,紧紧收缩在一起。云随风动,阳光渐渐流转其上,透过光,这些花儿的伤痕仿佛更加浓重了。花枝摇摇晃晃,那些时常出现的不安与激动的情绪,便渐渐埋在睡意之中了。
当纱帘再一次微动,却非春风之故,元澈掀起纱帘,从窗外望向她。他轻轻摸了摸陆昭的额发,揽过她的臂,想要吻她。但因有侍女在侧,陆昭显然有所顾忌,便偏了偏头,要侧开身子离开的时候,就被元澈抱住了。
“今天下了朝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元澈的声音低沉温厚,对于陆昭今天的意思不寻常,似乎是十分开心的。
“陛下,今天那些朝臣看我的表情,我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今日下朝时,有几人私下里向陆昭道喜,但显然,陆昭还是有些面嫩。不过元澈对于她还未心慌意乱,心里也有些小小失落。
“江南水乡,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唱采莲歌,直诉以情,此乃吴风旧俗,我不过效之。”元澈望着伏在自己臂弯里的陆昭,期待着在她眼中看到发乎内心的幸福。
陆昭的眼中闪过一丝放纵的情调,唇角微微向上翘着:“庙堂之高,枯木朽株,迎风张扬,枝丫狂撩,究竟有何美态,有何可比,我是不知。”
日光下,桃花影将陆昭的面容染成薄红,半掩在凤目之下的目光,仿佛蕴藏着不可知的情愫。那里是否存在她的真心呢,亦或是她的真心存在于那片薄薄的唇下,皓白的齿中?
元澈低头,唇舌轻轻地探寻着。他的手深埋在陆昭越来越热的腰间,仿佛置身于阳光下的花海,
名义
雍州事务皆已入正轨, 陆昭便卸下雍州刺史一职,仅保留加录尚书事的职权,然而司州的整顿问题才刚刚开始。
雍州对于褚潭势力的清缴可谓摧枯拉朽, 但司州对于阳翟褚氏却仍无力染指。褚潭以谋反罪立,褚氏家族自然不能逍遥法外, 其结局注定比汉中王氏还要凄惨。可是褚氏乡声资望也是不容小觑, 甚至陆昭的阳翟县主府也需要仰以褚氏鼻息,怎么可能上百口人说处置都处置了。这个时候还是需要一股强大的外力介入。
“司州仅有阳翟县主府绝对不够,但是陆遗和江恒他们都在阳翟, 真要抽出来,只怕褚家也会因入绝境而起赶尽杀绝之心。”元澈与陆昭用过午饭后, 便一起躺在榻上小憩,顺便聊起了司州的事, “现在褚家在阳翟僵持着,并州、冀州刺史府和豫州刺史府都向朕请求出兵镇压, 也实在有些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