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艰难,多方掣肘,也是半点不由人,后面陛下看看能不能暗中帮上些,也只能这样了。”
元澈也叹了口气,随后便对周恢道,“那就派人去告诉楚国的那些官员,朕下午就去见他们。”
会面被安排在了上林苑,规格也相当高,一路上都是满满的仪仗侍从。元澈却是一身常服,带着一顶青玉冠,此时坐在御座上,面上浮现出年轻帝王特有的骄阳般的笑容。
周恢笑着侍立在元澈身边。
楚国出使的官员们三跪九拜,随后便进入了正式议事的程序。
没过多久,周恢便将奏疏送了过来,议事暂停。“陛下,是行台的事。”周恢小声说着,然而参与议事的人多少能够听得到。
元澈却没有打开奏疏,只问道:“行台遇到难处了?”
周恢称是。
元澈将奏疏往回一推:“司州的事情,朕都交给皇后,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说完便笑着看向楚国一众官员,“咱们接着议吧。”
事毕,元澈乘銮舆回宫,车驾沿着车辙行驶在甬道上。半路上,车辙里卡着块碎石,颠了元澈一下,元澈手中的竹简哗啦啦洒在车里。周恢忙在外面告饶。
元澈却笑了笑:“天规都有违意之人,更何况日日使用的车辙呢。”
说完他便弯腰去拣竹简,却忽然发现坐塌的下面压了一只手帕。
元澈就这样把手帕拾起来,像那一日陆昭在船上靠近他一样,他把手帕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嗅。
薄薄的绸帕来自于陆昭左手的袖内,有淡淡的白檀香,但是帕子的一角总是被右手牵出来,因此有墨的香气。这些他都能熟悉地回忆起来。
正如元澈回忆起她的面孔,永远都是安静的,连七情上脸时都是如此。还有她向他索取欲望的时候,目标单纯,觊觎肉身也觊觎得彻底,与享受权欲时一样,对她来说少有感情上的渴求,更多的是发乎身体内在的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会这样坦诚地倾诉自己的欲望了。
自然而然地,元澈还想起了她一瞬间的疲惫,面对那一瞬间的软弱,他曾经捕捉到,却从来不曾利用过。如果他肯强硬一点,她又恢复的没那么快,或许她就不会离开长安,自己也不会眼睁睁地看陆昭深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然而这又不对了,他让她前往洛阳,本身就是希望她可以平安,可以幸福。
或许他仅有的力量,不过是让陆昭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平安与幸福吧。
元澈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什么而软弱,但面对这样命定般的无力感,他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中。
“去找王赫,让他集结一百精骑,即刻出发,前往皇后身边。”
诱敌
皇后和行台
没有离开风陵渡。
晨风吹荡着水波, 数百条泊船蜿蜒地停靠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在昼夜交替之际, 宛若一条将要在黑暗中苏醒的兽脊。薛珪仍然坐在他那栋小望楼上,盯着那片河域。在他脸上缓慢爬动的朝阳, 让黑青的眼周更加明显了。
“长安都妥当了!”
薛珪循声转身, 见杨茂摇着手就上楼来,一身紫红色的广袖,如同在竹林中不合时宜过分招摇的艳丽花卉。
杨茂是贵客也是常客, 侍从们连忙奉上茶点。杨茂坐定后,脸上还扬着得意劲儿, 语气不乏慨然道:“朝廷果然持重,陛下看来也不打算干预了。”
薛珪却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朝廷是不干预了, 可是你我如此做,是不是也稍稍过分了些?其实新法对你我也是有利的, 从明面上过账,总好过胆战心惊过日子。”
杨茂闻言却摇头一笑:“薛家这几年久经动荡, 玄锡也有几分胆薄气索啊。”
“哎。”薛珪抚膝长叹, “骇浪急回实乃才悭,逆风小避全为心宽啊。”
薛家遭祸后,虽然有朝廷的宽容之策, 但薛氏大族内,薛珪也只能勉强支撑。族内不乏有后进不满于薛家现状,想要谋求进取, 心里对朝廷和行台也不乏戾念, 甚至有想借陆家国公身死,伺机报复。
但在薛珪看来, 一个家族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要考虑三件事。必须要得到什么?哪些东西可有可无?哪些东西不容有失?看到机会便如嗜血蚊蝇一般扑上去,看上去是困兽犹斗的不屈,但实际上在那片微小的可能中弄险,更大的可能则是整个河东薛氏完全覆灭。
人越居于困势便越会去赌,这些人觉得再不搏就没有机会了,却不知道政治中更多的是苟且和退让。家族势衰是定局,所谓脱弦之箭,其势难追。想要现在东山再起,就只能扭转陆氏这支离弦箭。一旦做出这种举动便不能退后,输则矢透穿身。但如果蛰伏下去,就能够保全家族,以待来日。
不过这些都是薛珪自己的一番苦心,在薛家的许多年轻人眼中,他不过是老朽无能,昏聩累事之人。此次洛阳所出的盗事,必然也有薛家这些年轻人的参与,这也是他们的一种反抗。
“玄锡。”杨茂拍了拍薛珪的手,“你觉得我们是在做什么?在谋反吗?我们是在想办法和行台谈判。你说的没错,行台的新法对我们有利,但也有利多利少的区别,凭什么他们定多少,我们就得多少?弘农暂且不论,单说汾阴,河道的维护,官商之间诸多纷争,哪一个不需要你薛家出面去解决。单凭这个,为什么就和河南郡一样,拿着每户一匹帛抽成。”
“今日行台至司州,你这个河东郡望之首点头同意了,一年两年没问题,大家都能过。可是三年五年呢?待三年五年之后,朝廷一把刀砍在你头上,连抽成都不给你,你还有反抗的机会吗?今日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这个行台是为皇后建的,不过是为了废子立母死的制度罢了。只要皇后诞下孩子,皇帝陛下平了长安内朝,再无反对之音,皇后回长安,行台也早晚都要被中枢打掉的。听我的,熬过了这一段,日后司州来的是谁,还得接着拜你这尊神。”
杨茂见薛珪不做声,也就不再继续相劝,连语气都放软和了:“那些军马,我点了一百匹,过两天就到渡津。听说洛阳那里,北平亭侯也是疑心重重,至今也没和行台做什么交涉。只等北平亭侯一走,那些部曲就可以往洛阳、孟津再逼一逼。你掌汾阴蒲坂,我守潼关三门,中央行台的政策,就得跟我们走。”
说完,杨茂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有些公事,渡津的船还等着呢,玄锡兄,某先告辞。”
从薛氏园墅出来,杨茂也不由得暗暗擦了把汗。
身边的长随扶杨茂登车,待走远了,才隔着车帘子,低声向主人问道:“郎主,此事我家一力筹谋,又何必分他薛家这么多马匹。我家所得,也不过四分之一啊。”
“呵,一力筹谋就要分得最多?”杨茂阴恻地笑着,“给薛家分这么多,一是,那马曹曹首终归和他家连着亲,一旦追究下来,他薛珪在行台必然不讨好。再者,抵抗行台,光我们和汲郡赵氏一起还不够,若不能把他这个河东首望拉下水,汲郡赵氏的力就使不上。”
“郎主指的是并州的赵安国?奴婢听闻赵安国乃国之干城,忠君护民,他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
“你这便是小瞧乡情了。”杨茂耐心提点着这名长随,“他一生忠君爱国,图的不就是锦衣还乡。他这辈子,以一武将身份,能做到并州刺史,和乡势也不无关系。枋头乃是淇水关要,上连白沟河和清水,下接文石津、棘津、延津,是贯通冀州、司州、兖州三州的水路关要。赵安国的一人之任,关乎三州之兴衰安定。乡民以势而邀利,三州皆匍匐为赵安国一人保驾护航。即便赵安国一生功业是自己拼杀得来,在天下人眼里,也早已和汲郡难以分割了。”
“此次汲郡态度最为强硬,其中便有这层关系在。一旦汲郡问题处理不当,赵安国也不得不被群情裹挟。自崔谅之祸后,王叡执掌司州数年,当年为夺潼关,盘剥我家,我家早已元气大伤。若施行新法,那些荫户更要接连出逃,申报民籍。我家若要复兴,有所谋求,需要依靠众力,而非独行。如今六镇、并州、冀州都不安定,这是你我能够倒逼中枢的最好时机了。”
阳光慢慢没入车帘中,杨茂望着那片淡金色的光芒,旁人眼中的朝阳,在他眼里与夕阳并无差别。
两日后,司州境内便有传言,王襄部已悉数撤出洛阳城,准备返回豫州。此举看上去似乎是扫榻迎客,但知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行台与豫州刺史府已经开始相互怀疑,近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王襄放弃了迎接行台大驾,然而杨茂心中仍存机警。
最后,杨家还是从楚国商人张懿处知晓了些许内情。
席间,虽是杨茂承托张懿,但张懿仍谦恭地先行敬酒:“鄙人三生有幸能得弘农第一望族相邀,实在是惶恐难安。但如今鄙人也官事缠身,只怕今日不能奉陪郎君尽兴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