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茂道:“我已听说了,行台会设立楚国商盟,张君是被推选的第一人,日后前途无量啊。不瞒张君,我与那些楚地官商也有些交情。据说宫中皇帝已听闻行台有些难处。是丢了一些马匹,是吧?”
“广闻神通无过于郎君。”张懿道。
杨茂摆摆手,旋即叹一口气:“现在谁不知行台难处呢,北平亭侯就这么走了,依我看就不大妥。其实我家也要从楚商手中购一批资货,如今司州境内动荡不安,你也是知道的。北平亭侯一走,这商贸我一时也不知能找谁去谈。”
张懿闻言连忙出席道:“鄙人愿为郎君分忧,只是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杨茂道:“我想从楚国购入些铜器、谷米,只是这些货物都要途径河南郡,只是不知……”
张懿多聪明的人,闻言连忙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步入内室,张懿方才哀叹连连:“不瞒郎君,此次采购事宜,郎君还宜渐缓啊。”
“这是为何?”杨茂颇为不解。
张懿膝行几步,而后低声道:“其实此次北平亭侯出走,是有内情的。鄙人听闻,苑内丢失原本两百余匹马,但行台派人去查了,却说丢了五百余匹。那马曹也颇有冤屈,其实明白人都知道,这是要用亏空,多添补一些马入私库。过不了多久,这些马就都找回来了。利益陆氏得,这战略物资失窃的罪名却要北平亭侯来背。北平亭侯气不过这种做法,这才撤了军。现下府库都看得尽,关卡也设得言,郎君再等等吧。”
“难怪呢。”杨茂一副了然的样子,道,“既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等你的消息吧。”
待送走了张懿,杨茂便招来部曲将领。对于那些下派的不服水土地方官,地方豪强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杨茂下令道:“联合赵家和薛家,定个日子。等皇后和行台走了陆路就动手。下手轻点,不要伤了皇后和那些台臣。杀一些后面护卫物资的厢兵就可以了。等做完了,我们再出面去和行台谈。”
张懿从杨茂家出来后,又在当地盘桓了一日,然后才马不停蹄返回风陵渡。
“鱼儿咬钩了,这几日弘农的部曲多有异动。”张懿来到陆昭的船舱内,茶水都来不及喝。
几日未曾走出船舱一步的陆昭终于缓缓起身,将吴玥招至跟前,下令道:“等到了陆路,让辎重和行台臣僚随皇后车舆一起走。你和随众,扮作厢兵模样,和我一道,再另分一支骑队,埋伏在侧翼暗中护送。可听明白了?”
“皇后,这是否过于冒险?”吴玥不免有些担忧。
陆昭道:“没有其它办法了。必须要在行台抵达洛阳之前,彻底打掉这股力量。必须要让这些人有袭击皇后的罪名,你我才能动手。灭掉这股力量,后面才能继续和这些世家大族谈。行台大政之成败,皆在于此。”
交战
渡船辗转到达郖津, 先遣船只与主船、尾船接二连三的靠岸,数百艘船只掀起的浪潮,已足够湮没在岸边捕鱼为生的小民。而这对于弘农和行台的交锋而言, 不过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开始。
“启禀皇后,我们到弘农郡内了。”雾汐屏气凝神, 在屏风外等候着。
陆昭临窗望着慌忙四散的民众, 渐渐放下了镂金手柄的粉扑。垂目之际的怜悯,面颊之上的血色,早已被细腻的粉白掩盖。她重新走到舆图前, 手中是一支尚未点缀的金簪。在俯瞰舆图上小小的弘农郡的同时,金簪锋利的尾沿着朱笔所勾勒的官道划动, 金属与纸张产生出冰冷的声音,屏风外的雾汐也不寒而栗。陆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 那是华丽的刀锋下引出的一抹血色流线。
也将是一场暴力的发生地。
对于双方来讲,这场暴力并非即兴而起的掠夺, 而是精心计算的博弈。良心的成本与现实的收获,生命的付出与金银的所得, 人力物力的消耗与物质本身的产出, 悉数被堆放在权力的天平上衡量。无论是暴力的镇压还是暴力的反抗,既是掠夺者与守护者的竞争,也是风险与收益的权衡。
历史自此衍生。
“我们走吧。”金簪缓缓插入鬓中。
陆昭走出船舱之际, 斥候们的一阵疾蹄声伴随着吹角呜轧四散开来。船刚刚靠岸,车舆行驾尚未部署好,陆昭等人坐在暂时设立的屏障内。
吴玥与王赫一同前来。王赫直接道明元澈的安排, 陆昭颔首道:“兵者大事, 这一百精骑若仅仅护卫在车舆之侧,也是屈才。吴玥, 这一百人归你部署调遣。”
“末将得令。”吴玥拱手而应。
这几日,吴玥也提前部署了一些暗线在弘农境内勘察,初步估算了对方可能集结部曲的数量。
“整个弘农郡外加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地方共可集结部曲一万人。按照下面探查的马匹数量,加上对方偷盗的战马数量,成建制的骑兵大约有两千人骑。因是在州郡内作战,不涉及奔袭,因此不太可能用一人二马或一人三马的配置。悲观而言,对方数目只多不少,但好处是,没有备用的马匹,对方必然久不耐战。另外部曲训练与军队日常训练强度不同,能五日一练就算是强军了。再加上司州才逢大旱,即便是这些豪强,也不可能拿太多的米粮供养部曲维持操练。只要能够拖延时间,臣就有把握可以拿下此役。”
“看样子是我们是人少打人多啊。”陆昭听着汇报,心算了一笔账,“先遣的那些假装舆驾的人也不能不派人过去。从京里调来的重臣,真被这些地方豪族抓住了,行台还做什么,中央也扛不住舆论啊。这就得分兵。不如这样,让行台官员悄悄回到船上,逆流而行先回雍州境内。”
“这倒是个好主意。”吴玥道,“只要能保证这些人的安全不出岔子,余下的就好办多了。”
“镇东将军有此自信,我这里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陆昭对吴玥道:“此节杖授予镇东将军,烦请将军行全局调度指挥之权。”
吴玥缓缓抬起头,见陆昭递与自己的,正是相争最高军事指挥权的节钺。他的手在碰到染成大红色的旄牛尾时,竟轻轻颤抖了一下。这是执掌地方军队的最高权力,如今静静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交付节钺,言外之意,战场行兵之权交予主将,她自己来担这个授予权柄之责。如果说之前陆昭的部署和谋划都来自于胆识,那么授予节钺这一动作,就不单是胆识了。她肯担首责,就绝非遇难避事之人,这是君臣之义。有了这一个义在,自己这个主将,更无临阵脱逃的理由,只有以死效命的决心,这便是有几分人主气度了。
况且吴玥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领兵的刺史,许多人并不知兵事,却仍害怕军将掌权,因此战场上每每都亲自指挥调度。不能说输多胜少,但是打仗就是争分夺秒,许多决策都一念之间,背后是要有数年的战场经验作为支撑。吴玥见过太多因把握权力而做出的缓慢且愚蠢的决定,无数的将士的性命看似死于战役本身,实际上确实死于集权者的利益权衡。
才离开长安因为见疏于新帝而心生阴霾,此时,吴玥的心境堪称一片明朗。最高权势的人向他交出了最毫无顾忌的信任。他看到了属于他的最好的平台,也看到了一名武将心目中最好的人主。
如果父亲当年追随的君主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啊?他的父亲可以坦然走过一生,他的两个兄长也不会枉死。
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落在一片黄尘上,匝地无声。
吴玥望了望灰暗的天空。
他不知道这场战斗最终的结果,是谁在观看,无论是谁在看似乎亦无所谓,他的云行雨步,车辙马迹,并非为一个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姿态,却是为家族的尊严与命运做出每一个选择。
从郖津一路向洛阳的官道上,途径渑池。渑池位于三崤崤谷之底,西北二十里便是鬼谷,所谓肴渑之险多尸骨,围绕关中的战争,大多绕不过此地。
陈袭在不远处的坡道上望着崤谷绵延而行的队伍,同在一旁的还有薛家、以及弘农各家的部曲统将。他如今受杨茂之令,总领各家部曲,可见面之后,心情也是五味陈杂。此次薛家派的人最少,出面
的都是汾阴宗族那些旁支里的年轻人。其余各家也都是一副冷言冷语,不大合作的态度。
“薛家的人怎么还没到齐,快去派人崔!临场退缩却这般懦弱,何德何能担得起河东第一门阀之号?”陈袭的语气已经不大客气。
然而其他家的人语气更不留面子,有人当场冷笑道:“军马一共有五百匹,薛家也只得了一百,我家只得了五十,弘农是你们杨家人的主场,岂容我等分光。”
陈袭闻言,脸色一沉:“我已经说过了,郎主此次只得两百余匹马。至于你所说的五百余匹,查无实据,不过是谣传罢了。眼下莫要执着这些私利,以免被人挑拨了去。”
那人也是不甘:“我等执着于私利?陈兄,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谁家不是为了私利?我可听说这五百匹马涉及陆家许给楚商的私马。陈兄,整个司州可都知道,只有你那个弘农杨家在中枢有消息来路,皇帝会见楚国官员的事,你们就没促成过?那个什么商盟的张懿就没踏足过你郎主家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