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袭知道若再争吵,这些刚刚集结的部曲立刻就会四分五裂,因此也是为着大局,他不得不服软道;“你这些话都不错,可是你也不乏念念我家郎主的好处。就说钱帛上,我家郎主何时亏待过尔等?战马失窃的事,也是大家共谋,河东薛氏对此也是知道的,这些心思,他薛家也从未向郎主明言。如今我等既聚在此处,安能退缩,待此战得胜,司州日后任何一个州府、郡府,都要言听你我等人。届时你再与我家郎主争论马匹,我家郎主即便未为此龌龊之事,也比双倍礼增,以酬此番守望之义。”
对方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袭也缓和下来,指着山谷下的车队道:“那行在前面的,就是皇后的车驾,你我都不要惊动,后面有辎重,等他们到了谷底,你我便掩杀过去。”
车队稳稳地前行着,两军即将遭遇,彼此都有斥候来往侦查。陆昭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身边只有雾汐一人,吴玥则与众人假扮厢兵,护卫着装载物资的大车小车。
车队四周尽是尘泥雨雾,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全军列阵!”
吴玥一声令下,原本带着斗笠的那些厢兵立刻换上兜鏊,不过片刻便有序地集结起来,在陆昭车驾的四周列好方镇。
待至三射之地时,陈袭于马上眺望,只见对方阵列俨然,丝毫不乱,便冷笑对其副将道:“敌中恐有上将,不可大意。听我号令,枪兵方阵正面应敌,骑兵攻其侧翼,不留活口,破阵之后,直取物资。”
陈袭的部曲虽然在武装上不如正规军精良,但也算训练有素,枪兵立刻结成突阵,向前拱去。
整个山谷的寂静中,渐渐回响起整齐的迈步声和军号声。陈袭部枪阵挺近,但吴玥所帅亦有弩手,对方枪兵才至射程之内,弩手便开机发矢。对方有远程兵,第一列枪兵的冲锋无异于自杀,但陈袭副将所帅骑兵亦借此机会,瞄准了弩手阵的方向,准备冲锋,攻其软肋。
吴玥所帅的弩兵因主要承担护卫工作,所以配的弩弹并不多,所用不过三四回合,再往后等对面的敌兵冲过来,两军交锋,便失了射杀时机。吴玥见对方敌兵已近,便发号换上近战兵器,号令才下,令旗挥起,弩手便摇身一变,成为一支可近身搏战之兵。
第一列的枪兵已与敌人交锋,一支支长枪贯穿敌人血肉,有些新兵未曾杀过人,见此场景只觉恶心干呕,老兵们则迅速的将长枪抽出,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敌人。
对方大部分都是新兵么,陈袭远观思索片刻,见己方骑兵亦已靠近对方后阵。他看到层层围拱下尚有一辆青灰色的马车,里面应该是行台的官员。于是陈袭当即策马,率骑兵精锐直指车驾,发起冲锋,准备抢夺人质。
果然,吴玥的枪阵因与敌方陷入胶着,毫无机变,对于陈袭的突进束手无措,眼见陈袭已近车驾,那黑槊似乎片刻便要穿透华丽的幕帘。却见一壮士策马突进,大戟从天而降,前排骑兵应声而倒。陈袭左右尚有不畏死之人,从两侧突袭,欲斩之,然而手中刀刃尚未近对方身,自己的铠甲已被穿透。
陈袭不料此中竟藏龙卧虎,更何况生死千钧一发,内心恐惧尤甚,即便是面色不露,手下亦勒紧缰绳,驻停怒喝:“来者何人?”
那壮士冷笑,横戟道:“吾乃新平李度,暂任车骑将军府下!”
此时吴玥命人向西北山谷处挥舞令旗。
“王赫精骑队突袭敌将。”
血酬
前往洛阳的官道上, 战斗还未停止。陈袭原本兵力稍多,然而对方阵法严谨,绝非等闲护卫, 乃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战将。
“去请援。”陈袭从乱阵中勉强抽出身,对一旁的护卫道, “直接告诉郎主, 民不与官斗,若无增援,我等便投降了。”
世家大族是对待自己这种部曲将领是什么态度, 陈袭清楚的很。一旦势头不对,绝对会将他们这些人割舍, 以求自保。
说完这番话,陈袭咬了咬牙, 再次挺入枪阵。流血拼命所得的酬报,是生命与资源的交换, 也是他这种匍匐在世族门下底层求活者的宿命。
当杨茂到来的时候,战乱两方敌将仍围在车驾前僵持, 两股人马旋即汇合一处, 车驾前的护卫眼见就要被击溃了。
“差不多了,把鱼放进来。”陆昭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耳中。
“是。”吴玥明白,陆昭的意图是让杨茂摆脱不掉攻杀皇后车驾的罪名。可是即便这个战术他们已经准备完全, 但仍然存有风险,吴玥心中也不乏担忧。
陆昭却极果断道:“战机不可失,车驾前有李度, 够了。”
吴玥遂对王赫道:“我先率众清剿敌将部分护卫, 你待他们攻至车驾身畔,寻机制服敌将。”
王赫领命, 又连斩两卒,径自引马后退,寻得一方适宜之处,伺机而动。吴玥挺枪,一路冲杀,数合之中,直斩敌军五员于马下。
此时,围拱车驾的方镇露出一个明显的缺口。
陈袭见对方兵阵出现缺口,连忙引马直冲,却被吴玥横枪一挡。
吴玥稳跨于马上,冷笑一声:“咱俩玩玩?”
野军也不讲一战一的君子之道,陈袭闻言用槊将吴玥的枪锋撩开,向左右喊道:“一起上。”
只见四五翼铁骑朝吴玥冲锋,矛头逐渐聚集,欲从四面剿杀。然而临近时分,吴玥手腕迅速翻转,以攻为守,巨力还击,枪头与枪尾将其中三支长矛挡下。见敌将手中被纷纷震落,吴玥又揽马侧奔,迅速从另两人的侧面一枪望心窝刺去,两人旋即落马而死。
敌方兵将未曾料到此中竟有如此善战之人,且对方虽然力道极猛,却非蛮力,非常人于军中操练所能习得。却见吴玥起手出枪有虚有实,有奇有正,先前那三人还未未窥得这枪法的门道,又被吴玥斩于马下。
杨茂早已注意到吴玥,此人不似寻常魏将,面如琢玉,目若星辰,却无半分文懦之态。其阵法严谨,枪法亦是不俗,于是心中暗惊,思索道:如此拖延不是办法,对方既有骁将护卫,车中人身份只怕也是不俗,很有可能是随行的六部尚书之一。如今之势,彻底缴杀这部分人马只怕会耗费太大的代价。一旦自家丧失了武力上的优势,也就丧失了本土的话语权,因此要尽快控制住人质。
“告知陈袭部,取得敌将首级者,赏田五百亩,钱万贯,家人放籍为良。”杨茂说完又对自己这部兵马道,“众人随我夺取车驾。”
有此重赏,众人自是格外奋勇。杨茂当即率军朝那道口子冲了过去,直接冲到李度面前。“寒伧老卒,速速让开,事后分你田亩钱粮,保你一世富贵。”
李度却冷笑道:“阳翟褚氏父子,皆死于我这寒伧刀下。司州世族,人情网罗,于我眼中,俱是鸩酒。”
陈袭五回合后便吴玥斩于马下,外围众人哗散,吴玥也得以抽身回防。
杨茂眼见吴玥策马奔来,李度又守在车前,不退一步,双方就这样胶着。杨茂将心一横,道:“砸车,把车砸开!”
众人有持戈者,当即用戈猛撬车厢木板。不过片刻,木板尽数断裂,车中果然有一士子打扮,穿着淡青衣袍的年轻人。杨茂当即揪起此人衣领,持刃向众人一通挥舞,并大喊道:“通通放下兵器,你们的人在我手里!若再动手,我便杀了此人!”
杨茂此言一出,当场静默,众人都眼睁睁地看向车驾。
一阵疾风积凝于谷底,继而扶摇直上,振起淡青色的衣袍。伴随着风鸣与衣袍猎猎,一个冷冽的女声从杨茂耳畔传来:“你要杀我吗?”
杨茂望了过去,崤山青隐,如波似眉,在这片造物天衬之下,是一张生菩萨般的面孔。低垂的凤目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而微微上翘的唇角却使这副全然冷酷的面庞,带了一丝诡异的好奇。
“你是……”此时远方弦响,只听一声惨叫,众人回头,杨茂早已被一支白羽箭横贯双目。
陆昭慢慢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扣在杨茂的肩头,如同蛇齿倒勾。那把清越的声线,延伸至杨茂耳畔,如同为死者超度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