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宽先前与薛氏走得颇近,本以为宫变之事会受牵连,然而子侄却在陆家和王家处吃得颇开, 王赫更是受韦光之惠, 入宫奉诏。随后关陇世家虽遭受不同程度的清洗,他却免遭此难, 因此对于名位也不甚看重,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也不关心。
显然韦宽心思并不在此,忽然被问到,愣怔片刻后,才装作一脸凝重之色:“中书思虑周详,抚夷督护部乃是经济重镇,控扼东西,宜应慎重。不若广纳时言,付朝野群贤广议,使德者进用,贤声远播。”
魏钰庭刚开始还认真倾听,可是听到结尾,韦崇说了一番如同什么都没说一样,不禁心中暗骂。韦宽是京兆人,非抚夷督护部治下,出任此官并无不可。今日他抛出此位,就是希望韦崇这个与陆家走的不近的人出面执掌,进而使部分关陇世族脱离陆氏的阵营。可是韦崇如死了心一般,拒不争先,难怪家族落没,反要被陆家这个外来户强压一头。
若众人都不言声,魏钰庭也有后招,那就是作为中书令定下人选,先供皇帝参详。
然而他刚要开口,身为廷尉的彭耽书却开口发声:“苏尚书,依选官律法,吏部不该仅有一人备选吧,司徒府理应也有所参议。”
苏昀又重新出列,道:“启禀陛下,此次备选共四人,有度支尚书应一言、左扶风郡长史廖望、中书侍郎徐宁和中书侍郎顾承业。”
元澈听完最后两个名字,只觉两眼一黑,根本不想再去看魏钰庭和卢霑。殿内的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顾承业是陆氏表亲,又是南人,放在这份举荐名单里,是注定不会入选。而左扶风郡长史出任重镇尚可,但与中书侍郎和尚书的资位和清贵相较,就难免逊色较多。最后应在度支尚书应一言与中书侍郎徐宁两人之间选。
如今寒门挺进中枢,在长安,除了魏钰庭是独自一档毋庸置疑的魁首之外,徐宁、卢霑和应一言则都褒贬不一,三人之间难免对比竞争,且愈演愈烈。世族因为庞大的姻亲与裙带关系,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腐败专权难以禁止,但在权力问题上一般也不会往死里斗。寒门崛起,各家之间也并无联姻,因此在权力冲突上表现的也尤为激烈。
方才吏部有所举荐,却被卢霑一力打压下去,落在旁人眼里,便有几分故意打压的味道。但具体打压的是谁,还是全都打压,由于这份举荐名单只是汇总,大家也都不得而知了。
倒是彭耽书笑着打圆场:“此中人选南北俱存,各方周全,倒如光禄勋所言,算得上广纳时言,群贤广议了。”
彭耽书作为西北首望的彭家,在此事上也有绝对的发言权,因此众人都开始纷纷出列,包括先前与陆扩一同采取不合作的朝臣们,也都开口说出自己的建议。其实徐宁和应一言本是魏钰庭与卢霑考虑过的人选,此时却在世族出身的彭耽书的提议下开始被讨论,这更加让魏、卢二人感到尴尬。
“既如此,那便以应一言出任抚夷督护部。侍郎柳匡如升任度支?”
结论既然得出,元澈也不多做纠结,直接示意魏钰庭将任命录诏,并派人告知司徒。
陆昭拿下北镇,便已经意味着完成了这一次政治突围,冀州、并州对司州不再具有威胁。随后陆昭又故意让出抚夷督护部,但条件却是让朝廷交出度支尚书并给以元丕致仕之荣。新任度支尚书柳匡如可以配合民部为司州新政拨款,朝廷也可以放心地将抚夷督护部这一个关键屏障捏在自己的手里。而已经失去北镇、秦州的朝廷,根本没有拒绝这个条件的资格。
不过让元澈有些郁闷的是,原本朝廷给应一言的这个人情,现在也被夺走了。
待散朝后,魏钰庭虽被留了下来,却仍难以释怀。倒是元澈宽慰道:“暂输一局,何必动气?这笔款项,朝廷本就该拨,倒是新法实施见效不是一日之功。皇后有孕,如今已近六个月,还有四个月便要生产,在此前,你要替朕办一件事情。”
“但凭陛下吩咐。”
元澈道:“去行台请张懿来长安一趟。洛阳不是之前丢了五百匹马吗?把涉事之人的名单也给朕要过来。”
“陛下,此事可要走鞫审?”魏钰庭不免有些担忧。
“不必。”元澈道,“此次发难,不在皇后。北镇风急,非朕可控,但若奋力拍案,长江之浪未必不高。对了,朕那个小舅子何日离京?”
魏钰庭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说的是陆微:“回陛下,原本早该离京了,但其人今年弱冠,陆家请了吴太保为他行冠礼,冠礼后再走,因此拖延了几日。”
“多少年前还为着糖贻和朕顶嘴,现如今竟也及冠了。”元澈笑着拨了拨腕上的金蝉子,倒不是计较的模样。
魏钰庭没在意元澈这一番缅怀,心中不乏忧虑道:“依常例,男子及冠后,便可出任正官,吴太保声望朝中最高,陆微此番离京,恐将出任要职啊。好在其样貌不似兄姊,清评多有不及,不然出任吏部之副也有可能。”
元澈手中的拨珠霎时停滞下来,沉思片刻后,叫来周恢:“前几日去东垣公主那里,她身边的内个小内侍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叫杨真宝。”周恢道,“陛下之前还让奴婢查过,之前是在绣衣御史属做事情,是韩任亲自带的。”
元澈惶然也记起来,不乏点头赞许:“的确,样貌出挑,言辞也伶俐。他怎么没再回绣衣御史属?”
周恢陪笑道:“他想青云直上,也得公主愿意不是。现如今,公主起居离不得他呢。”
“怕也舍不得公主吧。”元澈道,“既如此,晌午之后叫他过来。东垣是公主的封邑,来日是要建府的,可以先派个人过去,暂任公主府家令。就跟他这么说,他知道轻重厉害。”
抚夷督护部及拨款之事既定,陆微也完成加冠之礼,不日即将启程,因此这几日也不乏与同僚好友宴饮。
这一日,陆微拜访好友,正欲归家,却见正街百步远处,有服武弁绯袍绣衫八人,执黑漆杖,夹道快行,沿途喝令趋避,又令众人俱灭烟火。不过片刻,便见著甲卫士手执莲炬,更有朱旗数面,只是朱旗缠而不舒,正所谓取德车结旌之意,而在如此赫赫仪仗之下,这种自矜之态仿佛已微不足道了。
此时前驱清道已毕,紧接着是锣鼓队引,两人执紫表朱里四角铜螭首方伞,两人执青缯绣瑞草曲盖、四人执双孔雀杂花朱圆扇,齐整两列,所引乃是一辆驾四赤罽軿车。前导已是威仪雄雄,而环抱軿车侍立之众,高鬓紫衣者,尚宫、宝省是也,青袍高鬟者,新妇是也,另有执金灌器者、捧唾壶者、奉香炉者、托香盘者分左右以次奉引,有如巨大辉焕的双翼,而车内之人的皇室女眷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
仪仗虽不是全副,但自头至尾占了整整两条街。再加这条街道本是最繁华阜盛之地,过往行人袖袂成云,随后维护安治的京城卫军纷纷赶到,不过片刻,宽大的正街已经拥堵不堪,远远望去,一片车水马龙,绮罗盈陌。
不远处,一名着折上巾褐色葛衣的年轻人,捷步混入人群,问旁边站立甚久的老伯道:“劳烦,敢问阿伯,这仪仗在此处有多久了?”
老伯低了头,见年轻人面带春风,声如润雨,态度又十分谦和有礼,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笑着道:“不过一刻罢了。”
葛衣年轻人淡淡一笑,继续问道:“听闻丹阳郡公府家的小郎君近日冠礼,排场也是豪奢,倒不知道与皇室贵胄相比,谁更胜一筹。”
老人捋捋胡须,摇头道:“这样的事,我等小民怎得而知。你也不要乱说,当心给人抓捕了去。”
葛衣年轻人才弯腰道谢,忽听耳畔同有一年轻男子之声,温文尔雅,道:“小郎君口口声声称来者为皇室贵胄,倒像是司空见惯啊?”
口舌
穿葛布衣的年轻人正是杨真宝, 前日受新帝之命即将前往东垣,替公主视察封邑。然而暗地里却是要以公主府家令的身份网罗群情,阻止陆微出任行台吏部要职。
杨真宝之前曾在司徒府远远看见过陆微一次, 那时候他刚刚带着公主从长乐宫逃出来,也没有闲暇顾虑这种事。今日他本想来陆氏所居的街坊附近探查一番, 没想到却遇上一个找茬的。
杨真宝定睛一看, 眼前之人身量比自己稍高些许,身着皂罗衫,风帽以数层乌沙围织, 另系紫纱遮面,腰间一条墨玉束带。这一身装束剪裁齐整, 礼制虽不出士子常服,然而通身气度颇明练简至。其身后仆从虽有四人, 但皆低眉顺从,无半分朱门的势利嚣焰。
老人听了皂罗衫年轻人的话, 却笑言道:“这位小贵人只怕错看了。老朽虽无慧眼,却也更世。此子虽有礼谦和, 脸颊处却带滞黄, 乃是常年饥饿所致。”说罢又问杨真宝,“晋阳曾闹凶旱,是从那边逃难过来的吧。”
杨真宝拱手道:“正是。”
皂罗衫年轻人先微微蹙眉, 而后舒展笑容:“望气识鉴,品藻赏誉,岂独仪容饰貌。老伯只看这市井民众, 或翘首以望青绫, 而思贵介身份,或目艳以著丽锦, 而羡奢靡铺陈。然而这位小郎君虽被服布素,鹄形菜色,却视金舆璧辇若无物,闻贤名权位如秋风,何异于青松拔于灌木,白玉出于尘沙。小郎君淡泊明志,清静自守,即便如今困顿于市井,来日未必不能阔步于大道。”
杨真宝未曾想对方一通铺陈排调,竟将自己夸上青云。眼前之人虽然年少,想必是长于当朝某士大夫之家,好结交,或许对方是以为自己是落魄书生,借贫贱之交以邀清名。
受到如此吹捧,难免小脸一红,不过这份赞词本身,在杨真宝看来,仍透着令人心生向往的和雅。杨真宝的眼中,这根本无关辞藻,而是一种襟怀。而这样的襟怀禁不起一分一毫的物质短缺,任何在吃饭穿衣上曾经有过的斤斤计较,都会让人与这种气质天涯永隔。
“贵人谬赞了,我不过是一鲞肆伙计,什么淡泊清静,无非是天生的穷命罢了。今日赶送货物,怕误了差事,坊内老板是要责骂的,所以向老伯多问了几句。”杨真宝到底脸皮薄,面上不免红白一阵,想赶紧找个机会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