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轻巧地迈着线锯般的细肢,谨慎着观望着此间一切。元澈不由得蹲下身,想要细细观察。然而俯仰之间,视角却突然有所变化。当他蹲下身去的那一刻,他仿佛变得与那只蛛蝥一样渺小、纤细且弱不禁风,被黑暗围困。那些光、梵音都黯然远去,与他再无关联。只有那只蛛蝥安静地向他走来,腹部那团暗影,摇摇欲坠,而那双巨大的螯一开一合,仿佛要剪碎一切。
元澈倏而惊醒,冷汗顺着脊背,如池塘水草一般滑腻地流下。
慈悲或许只需一念的契机,但不可逃遁的恐惧与欲望的审判,永远来自内心深处,那是佛光无法照亮的暗寂之地。
八月初一,法会如期举行,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场。
御座上,元澈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聆听法师们的梵呗。胸腔里的血液如潮水一般焦躁地拍打着心岩,泛起细腻且令人窒息的浮沫。在梦幻般的梵音中,浪潮褪去,但浮沫却如一片洁白的污垢,还残留在黑色的心岩上。
江山(7000长篇)
众僧吟诵后, 便是佛经筵讲。昭阳殿内,元澈端坐于上,除了擎五彩羽扇的宫人, 另有两名沙门护法侍立两侧。其中一人是一七旬老者,手持经匣, 须发皆白, 两道修眉极长,垂至腮下。另一人则男身女貌,面堂丰润, 如同白玉砌就,半垂双目, 有如观音法相。
而玄能端做于正中,宣讲《楞伽经》, 嗓音洪彻,如有共鸣。
殿中众人皆沉默不言, 静静聆听。司徒吴淼坐于东西,目光沉静, 好似入定。而王峤则闭目凝神, 时不时地颔首,待玄能讲至精妙之处,突然身体向前一倾, 险些跌倒。
元澈狡黠一笑:“佛陀立此,司空稍候再会周公吧。”
筵讲过后,众人行至偏殿用斋饭。虽然梵音之下, 众人都是一副清静自在的模样, 但一进入偏殿,还是有各自的喜怒嗔怨。
“此番设立僧曹, 中书若果真为难,可暂时告病,切勿勉强。事关国祚皇统,中书一人向隅,又何必引得陛下不欢。”徐宁取了一箸斋菜,却不入口,嘴唇微微翕动,话语悠悠传到旁边魏钰庭的耳中。
魏钰庭则手捧茗茶,冷笑一声:“徐散骑先自顾吧,既请汾水两岸铸大佛金身,便好好规划工期,度支部如今在柳尚书之手,是否愿为你一人邀宠而举国倾囊,宜作自度。”
若是往日,徐宁对魏钰庭不乏恭谨,然而今朝听到这些话,不免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请铸大佛金身表面上看是崇佛奉帝王之尊,但实质还是要尽收河东以及京畿的金银铜铁,使各家关键时刻难作反抗,将械用尽掌朝廷之手。
可笑魏钰庭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至今还想着什么黎民百姓。侵犯利益,是有一条灰色地带的,为固皇权,该侵犯的利益是不容有犹豫的。更何况他这次收集关陇的金石铜铁,也是为了让这些百姓更顺从。百姓的力量越小,政令的力量就越大,加在帝王与朝廷身上的桎梏与法剑,才得以解开。
徐宁放下筷子,直接道:“谁该自度,中书心中明知,若中书再与河东刘太守诟病陛下谋划,也休怪我徐宁不念旧情了。”
魏钰庭心中一惊,而后放下碗筷,甩袖离席:“障语扰人!”
魏钰庭出了侧殿,先行回到署中,见顾承业在值守,遂将其引至别室。
“中书找我有事?”
魏钰庭道:“听闻顾侍郎曾与灵岩禅院的秀安法师颇有交谊,不知可否帮我?”
顾承业心中明晰,然而也不由得提醒魏钰庭:“灵岩禅院距河东路途遥远,难免误事。”
“无妨。”魏钰庭道,“但取秀安法师手信即可……”
向顾承业交待完毕后,魏钰庭又折向自己的办公之所,取出那支王济曾送给他的笔,若有所思起来。
法会后,帝王东巡祭祀汾水的日程定下。初五于汾水祭祀,沙门统玄能率众僧与薛氏主持此事,河东郡府辅办。镇东将军府也旋即拔军启程,准备与长安遣派随行的一千人汇合一道前往泰山,其中有左右卫将军府的营兵,另有百名僧众。
“……八月初十,陛下将抵达洛阳宫,十五是中秋宴。”庞满儿将议程整理完毕后向陆昭汇报。
如今陆昭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走坐卧皆不方便,然而为保万事不失,仍坚持每日过问行台政务。越来越沉重的身体,疲累酸涩的关节,以及那些以皇后行动不便为由,要求强揽事权的官员们,都让陆昭愈发警惕,时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夜间也难得安眠。
庞满儿、韦如璋等人都在尽力为其分担,如今行台也能勉强维持。
在完成共事后,庞满儿便与韦如璋一起在廊下纳凉,顺便一起为陆昭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礼物。如今两人都已年过十八,却仍未论及婚嫁,难免被家人催促。庞满儿早无家人,不过一两房远亲,因此倒还尚可。韦如璋毕竟名门出身,每每有家书寄来,催促之意也十分明显。
“家中说已为我定下一桩婚事,让我早日离都成婚生子,待年子女略有长成,再来宫中侍奉。但堂兄也曾暗中相告,所定夫家对此其实并不乐见,日后必不会放我出来。还说宫中不乏才长貌美之人,年居家相夫教子,早已劣去旁人远矣。且政事机要、中枢权力执掌不得有间缺,本应由男子肩呈,女子但有生育,若执政事,反倒误国。”
韦如璋望着手中红色的丝绸,不由得一叹:“满儿你说,造物以泥胎塑众生,是否多有偏心?何以女子承受生育之苦,又要承受世道之非言。”
庞满儿闻言,不免叹息。生育并非弱势,但因生育需要的恢复时间,导致权力的歧视和压迫,才是弱势。她望了望陆昭的殿门,露出一丝不忍,旋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一名小宦近前,道:“如璋姐姐,长安的信使到了,姐姐速去西门取信吧。”
韦如璋心中一疑,以往信件都有内省一并收揽,再发放给宫内女官。她心知有事,旋即握了握庞满儿的手:“我先去西门一趟。”
韦如璋一去,回来的也快,但带来的却不是家中的消息,而是来自河东郡的消息。
“信使说,河东刘太守与魏中书来往书信,不知为何送到当地的一个沙门手里。那妖僧不忿,寻了个理由,趁刘太守不在家,掠了他的妻儿。他妻儿才生产,妖僧说说其母子是阻陛下福祉、祸乱佛道的妖孽,要带人前往汾阴度化了去。那妖僧因是沙门统颇有名望的弟子,在河东也有不少世族信众,声势极为浩大,竟无人敢阻。如今事情闹大,刘太守已被当地乡豪围堵,困在署衙。”
“消息可靠吗?”陆昭问。
韦如璋从怀中取出一支笔匣,另并魏钰庭的亲笔信:“魏中书的人说,中书前日便发现书信有人动过,因此派人快马加鞭来传消息。此外汾阴县的女官也发现事情不对,也送来了信。”
陆昭将将起身,听罢只觉得心口小腹都突突地跳,一边稳住思绪,一边道:“当地豪强是借沙门闹事,这沙门也仗着陛下信仰神佛,又要与沙门统一道祭祀汾水,涉及皇祚,没人敢帮刘光晋。届时刘光晋必会因此待罪,长安就有机会插手河东郡郡守人选了。”
这还不是最差的结果,一旦行台失去河东,就难与北镇等地相做守望,反倒长安得以与并州、冀州串联。而在司州撬开河东这个口子,也会极大打击其余郡县反对僧曹的声音。
韦如璋愤恨道:“陛下竟信重徐宁这等奸人至此。”
陆昭倒是淡然:“陛下信重徐宁,除了能力出众之外,也因其人没有底线,这种人反倒易为君王操控。换做是魏钰庭,被皇帝逼着都不愿意设立僧曹,反倒不得宠信。”
“可现在怎么办?”庞满儿也着急,“镇东将军已经出司州境了,余下的这些兵马也轻动不得。”
陆昭一手支着腰,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后道:“先让李度将车驾营卫集结起来,备船,我们先去东垣县。”
韦如璋早已惊得面如纸色:“皇后陛下既有身孕,闪失不得……”
陆昭已经命人将急用物品备下,另让人唤待命的产婆跟随,一边又让人赶紧寻出刘光晋数年为官的官绩和平反主持过的案例。
待一切停当后,陆昭才道:“这天下能对皇祚天命作定义的有皇帝、有世族、有道士、有佛门,但能推翻这个定义的,只有百姓。现在郡府以下已然难以出面,百姓自己是不敢出头的。战车若要载人向前,仍需驾辕者。而这个驾辕者,必是不计较此中利益,不怕或不知此中风险,同时又能向一国之教施压之人。如今司州,除却我等,复有何人?”
陆昭等人行船先抵东垣,为确保安全,除了李度营卫护驾,令调镇东将军府数人,另并百人斥候待命。如果河东本地豪族想要动武,即刻就会有人传信至吴玥处,送来族子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