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宜当复起,暂治荆北。”元澈一边思索,一边道。如果陆家在荆州获利,那么他还可以考虑让魏钰庭这个与陆家还算亲近的寒门领袖统领后方,而吴玥可先领豫州,如此一来,他对洛阳行台的介入也能更加缓和。
“让扬州刺史府送车骑将军北还吧。”
元澈说完却见虞槐序有些犹豫,不禁皱眉道:“怎么?扬州刺史府有难处?”
虞槐序也知此事隐瞒不过,当即跪下道:“臣万死,车骑将军在吴郡……在吴郡受歹人袭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什么!”元澈盛怒起身,一旁的周恢都惊得脸色煞白。
元澈深吸一口气,而后神色极为失望地看了眼前容貌俊美的世家子弟。他当然不认为是真的有人敢对陆归动手,而是在责怪整个扬州刺史府竟然失去了对陆归的掌控。
如果说王谦阴沟里翻船还有补救的可能,那陆归在扬州受袭,则会震动两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陆归身为驸马、车骑将军,地位已是极高,如今秦州、豫州和司州陆家又都有力量,往最坏的境况考虑,陆家很有可能兵迫两都出诏,让苏瀛交出扬州。
元澈冷冷看了一眼虞槐序,不免叹其人果然才不堪用。若确定是陆归自为之,好歹也让州府上奏几条模棱两可的行踪证据。
不过元澈联想前因,也很快意识到扬州刺史府没有这么做
的目的。苏瀛还是意在用王谦这件事拿到出兵权,并借机染指豫州,想把这个情况尽可能地向后拖。虞槐序不过是被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拖延成功便罢,若拖延不成,虞槐序少不得要承受第一波雷霆之怒。
果然,虞槐序一说完,陆冲便跪倒在地,泣诉一定要将兄长救出。周围人或知其中原委,但因利益一致故意不说,或明知原委却无从拆穿。
“陆卿暂且请起。”元澈抬了抬手,“车骑将军国之干城,又为公主驸马,扬州府有治安之责,必然竭尽全力将车骑将军救回。”说完便看向虞槐序,“既知此事,缘何先前不报?车骑将军若寻得,你自解职归乡,若有半分闪失,或出镇南阳拖延,你便以误国之罪论处!”
误国之罪,众人深吸一口气,仿佛飞了半日的鸟终于得以栖落。
无论是陆冲哭诉请求救回兄长,还是苏瀛派遣虞槐序面陈战略,两个事件其实有一个共同的动机,那就是为陈留王氏与皇权的博弈找到一个平衡点。
皇帝对王谦乃至于陈留王氏处理态度的软硬,在于对苏瀛和寒门的支持力度。陈留王氏树大根深不假,但苏瀛同样野心勃勃。两者俱是庞然大物,即便是小小的偏袒,也会产生巨大的效应。在大战之前,一旦处理不好,军镇之间难免龃龉,更有可能掀起一场殊死之斗。
为了一口肉把锅打翻,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没饭吃。因此,场面上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来做缓冲。
用虞槐序的一条命来换取政治的平稳,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毕竟没有白死,至少还是换来了稳定的局面。这便是一条人命的政治价格——是上至皇权,下至百官共同认可的公平价格。
待众人散去,元澈不由得慨叹虞槐序此番实在是过于执念。他与王门虽有旧怨,但欲置王子恭于死地,便是置皇权利益于不顾。相较之下,陆冲所议虽不会侵犯固有格局,但若楚国内战,王谦也就有了活路。他左右都卖一个人情。
“玉面蛟龙诚不足比,疥癞豚犬……王司空先前所言,虽失偏颇,然则豚犬性命皆握于主人,也是大体无错啊。”元澈摇头笑了笑。
樊笼
虞槐序与乔安决定先行返回, 而陆冲因是皇后家眷,故多留了半日。
元澈先引陆冲至殿后稍叙:“这几日皇后一直病着,你过去皇后若睡着, 就现在偏殿等。” 徐宁一直候着要想元澈禀报事宜,此时殿前的人递了投书, 元澈便起身同时道, “扬州的事我猜皇后大抵不知?”
见陆冲颔首应了,元澈才长舒一口气,“有些事无需让她知道, 惹她心烦。还有一月,她便将生产。之前, 她没有哪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有了孩子,她的余生更难为自己而活。就这一个月, 不要再打扰她。”
说完,元澈起身离去。
徐宁在外头等了半日, 心焦如焚,不知里面是何状况, 恰逢虞槐序出宫, 连忙询问。虞槐序素知徐宁与陆家不和,自己又已是这般境况,倒不如向其求计, 便找一僻静之处,向徐宁一一道来。
“此事还望散骑相助!”
徐宁思索片刻道:“陆车骑既不见,苏使君不妨派重兵搜寻。一是车骑将军身居高位, 非此不能以示重视。二是吴乡本是陆氏郡望, 使君既有疑虑,也要早做准备, 杜绝后患。”
“可若引起吴地群情愤慨,或有祸事……”
“怎么,车骑将军会造反?”徐宁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槐序一眼,随后道,“你放心,洛阳有我为苏使君说话。”
虞槐序当即会意,躬身拱手道:“那便有劳散骑,此恩卑职没齿难忘。”
徐宁只是笑着摆摆手,待虞槐序离开,他才叫来一名内侍道:“陆冲回洛阳,必要去见皇后。你这就前往诏狱,那里还关着几个在弘农闹事的死囚……”
陆冲离开元澈处,便前往陆昭的寝殿。寝殿原与略阳宫内佛寺毗邻,但因皇帝嫌佛寺香火味道太冲,人又多杂,便让其遣至宫南一处小寺院中。
天空半边阴沉,半边蔚蓝,积云闪着炽热的光芒。陆昭看了看此时的天空,便知道那条黑暗的缝隙里,马上就要有巨大的雷声从天而降了。
殿内拢着火盆,陆冲的纱冠被雨着湿了,雾汐等人便帮他解下冠子,放在旁边炙烤。陆昭似是才醒,不疾不徐地上着钗环,一边问:“荆州一向可还好?”
雾汐侍奉完,便遣一众使女内侍退避出去。
陆冲还没有天真到认为陆昭身在深宫万事不知,便将王谦被虏、陆归佯装被袭等事如实答了,而后道:“苏慕洲此番计谋难逞,大兄托我来问皇后,可否谋求……扬州。”
见陆昭沉思不言,陆冲继续道:“吴兴沈氏、周氏、吴郡顾氏等已多有呼应。如今王子谦落入敌人之手,王氏庭门待罪。虞槐序素受苏瀛倚重,且与王门有旧怨。若可借此使苏瀛与王门决裂,则陈留王氏必然支持我家。届时豫州、司州、兖州、荆州,俱入吴土。”
雷声自屋顶轰然而降,陆冲脸色一变,却见陆昭堪堪起身,走至火盆前,坐到自己身边。她拨弄着炭火,灰白黑之间火光幽亮:“那二兄以为,日后大兄是要做魏武还是作刘裕?”
见陆冲不言,陆昭道:“既如此,那我便换一个问题问二兄。二兄以为陈留王氏里,有谁可以作荀彧亦或是刘道规?”
见陆冲依旧不言,陆昭这才道:“荀文若与魏武通力,乃因汉朝天子大义感召,陈留王氏可有此臣节?刘道规堪称刘宋之萧何,以一己之力稳住江东,支持寄奴北伐,陈留王氏可值此信赖?陈留王氏与大兄最亲近者,无过于王谧,而余者非因大义感召,不过是利益合作。合作而非追随,本身便是实力不具,人望不够。”
陆冲道:“即便实力不具,但若能复国祚,总能善加经营,以待来日。考妣新丧,旧谊仍存,若仍默默,他日谁沐陆家旧惠,他日谁知陆家恩威?”
陆昭微微一叹:“若有旧惠,何至于此?恩威若存,吴何以亡?尔之国祚,吴国也好,魏国也罢,不过是眼前这盆热炭。炭火虽热,但其热必然会为周边掠夺。亲近者索取,温暖自身;心怀野望者被吸引,点燃欲望;那些权力冰冷的爪牙也会用自身中和掉原本的温度。若要永远燃烧,必要永远献祭。”
“你当然可以选择把燃烧的木炭分给旁人,但那不过是权力的让渡。但如果你让一群人来烤火,暖了身子后,为你拣拾更多的木柴,让钱帛、土地去驱动每一个阶层,为你找到新的献祭之物,去沸腾每一锅汤,再让大家坐下来,围在一起喝,这才是权力。所有王朝的诞生与昌盛,莫过于此。”
“陈留王氏、吴兴沈氏、吴郡顾氏,他们并非木柴,也并非为你拾取木柴的人。他们会分走热量,分走火光,无法反哺,终生觊觎。你们得来的国祚,不会比司马氏更健康,门阀再度截流皇权,神州再度南北迸裂;新法失去外围稳定的保障,会让百姓重回谷底;世族跃跃欲试,拿起长刀,即将展开对利益的新一轮围剿。即便能把皇权勉强拼凑弥合,但收买世族的利益,无法再拼凑回来,忠与义的舍弃、道德的裂痕,也无法弥合如初。”
陆冲听罢,神色凝重道:“既依皇后意,此番只取荆州,勿问其他?亡国之恨,父母之仇,亦可不视?”
陆昭深吸一口气道:“若兄长打算自扬州揭竿而起,由南向北,重革旧祚,气吞万里如虎,我佩服兄长的胆气,祝兄长武运昌隆。若仅靠收买世族而获得你们想要的国祚,我也只能隔江泣叹,哀我血亲再入樊笼。”
陆冲垂眸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妹妹,有些不甘道:“你是为了皇帝才说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