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嵩像是没骨头般地靠着椅子,一副懒散的模样,眼神却一直盯着她:“不翻墙进来,难不成还正大光明地走进来?那明日丞相大人和定远将军交好的事就得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他怕是吓得茶饭不思了。”
“我说,你这府中全是些老仆,整日养得你也老态龙钟的,脸上没半点笑意。”
崔锦之没理会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随手关上了窗:“这次进京述职,打算待多久?”
男人托着腮,紧紧地盯着崔锦之的背影,又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半阖了眼,藏起眼底的情绪,随意答道:“可能一个月之后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是休沐吗,这两日怎么进皇宫了?”
崔相坐在窗边,剪下一段烛心,让烛火更明亮些:“去给我的小弟子撑腰去了。”
顾云嵩似乎被她逗笑了,暗自摇了摇头,忘了眼前这位可是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
“如今各位皇子都渐渐大了,朝中上下陆陆续续动了储君的心思。你这时候当四皇子的老师——”
“我知道。”崔锦之平静地看着他。
顾云嵩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四皇子身负异族血统,注定无缘大统,况且尚不知此子心志如何,你——”
“无缘大统?”丞相淡淡地打断他,“可我是他的老师。”
“我——只做帝师。”
月光淡淡,映耀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用最平静的目光,最平稳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让顾云嵩屏住了呼吸,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当年殿试,见她以男子之身领旨谢恩,不就知道蛟龙并非池中之物吗?
只是……顾云嵩看着窗边沉静的少女,当年她女扮男装进入朝堂,数年来宦海沉浮,终成一代权臣,虽然忧国家大事,悯百姓孤苦,但毕竟风头太盛——
他想问,你真的想过将来如何收场吗?
以一己之力,妄想给这个早已破败不堪的朝堂改梁换柱,要与多少世家门阀为敌。
等到功成的那一刻,真的能够轻飘飘地放下担子,活着离开吗?
醒悟
可这些话,顾云嵩终究没问出口,他扯开了话题:“若非前日你进宫,这四皇子怕是跪废了双腿,皇帝也不见得会看他一眼。”
“是啊。”丞相拨弄着芯火,摇曳的烛光泛着柔和的光线,映在她侧颜上,显得宁静祥和,“四殿下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在意他的死活,人人都觉得他是地上的泥,随时可以上去踩上一脚。”
顾云嵩认真地听着她的话,蹙了蹙眉:“大皇子和三皇子先暂且不说。只是这二皇子本是中宫所出,为人又恪守本分,皇帝怕是也有意许他储君,为何你挑中了这毫无根基的四皇子?”
她能说她上辈子就是被这条中山狼给杀的吗,崔锦之默默吐槽了一句。
但要是真说了,怕是眼前这位定远将军能立刻拿起红缨枪将她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就地斩杀了。
她看向草木萧索的庭院,只淡淡回了句:“二皇子,只能做守成之君,要锐意进取,大刀斧阔地改革,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没了崔锦之这一世的悉心教导,祁旭未来究竟会成什么样,她很期待。
“可你的这位小弟子,似乎不太信任你啊。”
太极殿外那次见面,虽然四皇子那时虚弱无比,眼神却十分清明,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和崔锦之二人,似乎是在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祁宥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明他仍对丞相抱有怀疑之心。
崔锦之颇为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应道,“是呀,无论是亲自出面让皇帝处置三皇子,还是拖着我这病恹恹的身体去照顾他一整夜,都不能让他对我敞开心扉。”
她也愁这事儿啊。
纵然她满腹经纶,也有能力,有谋略助他夺得天下,可祁宥不愿信她,亦不愿用她。
她还怎么辅佐,难不成还能拿把剑逼他上位。
“幼时我随一位游医游历四方时,曾经偶遇过一位驯兽师。他告诉我,驯兽要从幼崽尚未认主起,喂养食物,教授技能无一不可缺。”
“而重中之重,便是教导它的心。此步骤最是艰难与不易,若成——”
少女神色平静,“无论幼崽将来成为如何可怖强横的大兽,也会永远温顺地蛰伏在曾经教导他的老师脚下。”
“如今他不信我,也许是我与他相处之日尚短。”
顾云嵩却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微微仰着身子,直视着眼前的少女:“四皇子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在深宫长大,受过的蹉磨数都数不清。”
“你是想让他当皇帝不假,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阿锦,当年我说过,只要你想,我定会助你。若你认定四皇子,想要让他成为这天下的王,那你就不能只把他当作一只小兽。”
他像似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你呀,懂人心,也懂得利用人性,知道如何用利益去驱动他人。可世事万千,不仅仅唯有算计才能行驶。”
“还有——情。”
“师徒、伙伴、恋人,都是情,你可知……唯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少女呆了半晌,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原本她只是想要努力培养一个明君,好将身后事皆交付于他。无论他过往怎样,心里想的是什么,她都不关心。
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个替她完成任务的工具人罢了。
这不就是前世她和祁旭吗,因利而聚,自然也会因利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