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逐渐好起来后,对自己早已品尝到权势滋味的儿子,又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她呢?”
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那暗卫却将头埋的更深,斟酌着回答:“丞相还是老样子,整日里忙着处理政务,不是去了宫中,便是在书房中待上一整日。”
少年手指微微扣紧那串佛珠,“她的身体呢?咳嗽的厉害吗?”
“还是咳。”暗卫顿了顿,还是出言道:“只是每到冬季,丞相都是这样,殿下不必忧心。”
祁宥抬起眼帘,冷淡地打量了一下地上跪着的暗卫,那暗卫只觉得通体寒冷,被这刀割般的眼风一扫,立刻噤声了。
少年漠然地收回眼神,从旁边拿出一个小瓮,手中短刀微微一闪,正要对着自己的手臂划下去,却见那暗卫猛地抬起头,连平日的规矩都忘了:“殿下!”
手一顿,眼神微冷,看得暗卫冷汗涔涔,还是硬着头皮道:“杜公说,日后殿下不必送血回京城了。”
祁宥倏然握紧了手中的刀,心头突然重重一跳,冷声道:“这是何意?”
话一出口,他也知道问暗卫无济于事,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是杜怀舟已经找到了新的药方,还是说,她的身体已经到了连祁宥的血也救不了的地步了?
想起谈闽曾经的话,少年嗓子都带上了几分干涩,“你再好好想想,老师的身子真的和往日里一样吗?”
地上的人略微茫然地回想着崔锦之平日的模样,如实道:“确实没有什么异样……不过是咳嗽,神色也不见疲乏之意。”
少年抿了抿唇,强行将不安和焦躁压下去。
朔风将帐子卷裹而起,呼啸着冲散营帐中的暖意,将人身上的肌肤割得生疼。祁宥乌黑的甲胄紧贴于身上,如黑沉的夜幕般肃冷,他望向帐外猎猎作响的旌旗,眸中泛起波涛汹涌的风雷。
这场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威胁
五更天时分,崔锦之其实睡得不怎么深,只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明明屋内温暖如春,却总觉得骨头都浸泡在不知从哪儿透出来的凛风,肺腑都塞满了冰碴似的难受。
她软着手脚爬起来,屋内外都暗沉沉地,没有半点光亮。摸索着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缓解了喉咙中的痒意。
崔锦之压抑着轻咳几声,怕吵醒了隔着屏风休憩的清蕴。
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屋外传来了微弱的叩门之声。
清蕴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并没有醒过来。崔锦之便起身打开了房门,淮胥敲门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怎么醒的这么早?”
寒风顺着门缝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吹得崔锦之单薄的中衣猎猎而动,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淮胥立刻闪身进门,将屋外凛寒隔绝开来。
她气喘不已,用锦帕掩唇,咳了好半天才停下来。清蕴也被这样的动静惊醒,连忙为她倒了一杯热水。
崔锦之攥紧手中染血的帕子,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
“……咳……什么事?”
淮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道:“卫国公昨儿半夜……薨了。陛下哀痛不已,下令按郡王仪制厚葬,牌位入太庙享殿。”
这样大的消息,崔锦之连眼皮都没眨上一下,淡淡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卫国公薨逝前,还宽慰众人,说自己年事已高,是寿终正寝,让他们不必过分哀痛,唯有一个遗愿……”
崔锦之修长秀美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微微测了测头,淡声道:“和长乐公主有关,是不是?”
淮胥早就对自家公子的谋算习以为常了,老老实实地接了下去:“卫国公说,只有看着长乐公主成婚,才能了解心愿,安心离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寒鸦立于冷枝,偶尔凄厉地鸣叫几声,静谧地仿佛天地都被凝冻住了。
淮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崔锦之的脸色,“不若让御史台和礼部上折子驳回?祖父薨逝,国难当头,按照礼节,长乐公主在三年内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婚。”
她摇了摇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阴影投射在崔锦之高挺的鼻梁上,显得淡漠极了,“卫国公既不求庇佑子孙加官进爵,更不求身后名。唯提了这个愿望,还求的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
“卫国公逝世,必然勾起陛下对旧事的追忆,正是悲恸的时候。此时让他们递折子,只会惹恼了陛下罢了。”
陈峙如今掌控内阁,元思也成了廷尉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虽然曾经是楚王的伴读,可萧正平相信,人无非就是被利和名所驱动。
一个是炙手可热,母家势力雄厚,最有望成为未来储君的景王,和一个异族血脉,不得皇帝喜爱,唯有一个丞相相伴的楚王。
明眼人都知道会选谁吧?
有了长乐公主横插一脚,朝夕相对,携手相伴,谁能保证陈元思不会在日后生变呢?
即便陈家仍然坚定地选择站在祁宥身后,成功扳倒了祁旭。可踏上帝位的祁宥,看着自己的肱骨重臣与萧家割裂不开,又是怎样的心境呢?
君臣嫌隙,不就由此而来吗?
一招棋,将所有的可能都谋算在了其中。
她纤瘦的身影端坐在桌前,年轻的面庞漠然地抬起,望向天边熹微的晨光,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同萧正平遗留下的困境沉默地对视着。
两个同为令和帝左膀右臂的社稷之臣,相互揣测猜忌,无声息地斗了近十年,竟成了最了解彼此之人。
像是无奈地笑了笑,轻声呢喃了一句,“临终了,还要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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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数十里红妆延绵不断,大红的花轿上是浮金的喜字和如意图,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幸福之景,可送嫁的队伍却整肃着面容,没有半点声响。
前一日卫国公的遗体出殡,后一日长乐公主便穿上了喜服出嫁。因着卫国公的遗愿热孝成婚,丝竹箫鼓皆无有,更不要说什么佳肴美馔,连新人的喜服都精简到了极致,宾客更不敢饮酒作乐,只能小声地交谈着,同新郎官恭贺几句,便沉默地入席了。
崔锦之独自一人离了筵席,随处走了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祠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