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清楚,这郑安是对亲父嫡母心怀怨恨,故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郑家,哪怕此时郑康顺以郑家基业为诱饵,他也并不愿理会。先前他只觉得这小子有骨气,倒不曾想,他竟是个对妻子百依百顺的,一味想做岳家的人……
年迈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爱恨分明,也不是不忠不义之徒,倒是个堪用的。
于是摆大道理敷衍地训诫了他两句,也就把人放出宫了。
没过几日,宫里却下了旨意,拔擢郑家子郑安为锦麟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职。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锦麟卫乃是陛下近两年新设的亲卫,明面上是护佑宫闱,实际上则分走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权,矛头直指世家。
偏偏陛下用的是荫庇的名义拔擢了郑安,给的却是与世家做对的权力,郑康顺在家里气得半死,旨意来了却还得装作欢天喜地——虽说郑勘这个逆子不肯认祖归宗铁了心要当人家的赘婿,可他算了又算,膝下如今也就这一个男丁,还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若是他与他断了关系,将来百年之后真断了香火可如何是好?
再加上皇帝一副要用郑家的荫庇名额为他们父子居中调和的模样,他也不能跳出来骂皇帝假仁假义,于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旨意下的那一日,周绍也是难得展颜。
自打他从青娆口中听说了郑安的身世时,他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是好,所幸郑康顺之妻秦氏将这个死穴送到了他们跟前,他才能大胆地去算计天家与郑家。
此一役,陛下得了一把好用的刀,他则为青娆的娘家谋了个好前程,也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等他与青娆的孩子降生,过得也能更风光肆意些。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柔和将美人揽入怀里,期盼起来: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和这个孩子见面了。
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新的棋局,已然展开。
生产
时值腊月,岁暮天寒,北风卷着细雪,给成郡王府的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素白。
正院“抱病”后,里头伺候的人都鲜少出来行走,王爷亦特意嘱咐了,让女眷们不得踏足正院耽误王妃养病。
曹氏好不容易攀附上了王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是心有不甘,但廉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些许内情,只言片语都让她胆战心惊,眼见着府里气氛不好,她也不敢再仗着家世在王爷跟前碍眼,生怕被殃及池鱼。
被罚的方氏见正院这态势,索性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只心里道:这姐妹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这一位刚得宠不久,竟也固不住。
幸灾乐祸片刻,也觉索然无味——从前她从陈阅姝手里抢恩宠,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丝毫比不上昭阳馆的那一位。
在这种气氛里,成郡王仿佛也看不见宅子里的莺莺燕燕,进了内宅便往昭阳馆去,丝毫不在意青娆产期将近不便伺候他,似是只要待在一处便高兴一般。
值此期间,倒是陈家大夫人借着探望外孙的名义,往正院里跑了三四回。
头一回来时,陈大夫人面含怒气,还想同老王妃与成郡王说道说道,可等走时,便也只能僵直着脸——到底是一桩要命的丑闻,不管陈家是否承认真相,黄承望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那里,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若真要对薄公堂,只怕陈家也讨不到好。
那一日,听闻陈家母女在正院里亦有争吵,碗碟碎裂声不休。
青娆能猜得出几分沈氏的心思:在这位大夫人眼里,自己的幼女从来都是天真可爱,纯洁无辜的,她从不吝于偏宠,也与此有关。
如今却要她相信陈阅微是个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对未婚夫痛下杀手的人,这无疑比杀了她还痛苦。
但无论如何,她相信沈氏缓过气来仍旧会护着这个女儿——执念多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事情也正如她所料,待隔些时日,沈氏再登门时,她又恢复了陈尚书夫人的雍容华贵与威风八面。
含饴弄孙后,她当着老王妃的面将许多物件送去了正院,还对成郡王府由侧妃当家的事表达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庄氏出身低微,不堪大事。
彼时,郑安还未晋官职,细论起来青娆娘家的确不显。
老王妃有心在大局里借陈家的势,但内宅是内宅,她一个超品老封君,万万没有矮沈氏一头的道理,于是笑眯眯地将人顶了回去:“庄氏的确年纪轻,根基浅薄,可到底也是宫里下的懿旨册的侧妃,便是官员瞧见了,也是得按君臣之礼叩拜的,亲家夫人这话,有些不妥了。”
沈氏脸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妃这话,分明是说她以下犯上,暗指她在那婢妾出身的小贱人跟前也只是奴才!
是了,沈氏回去辗转难眠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庄氏身上:若不是她狐媚,勾引得主君宠妾灭妻,她的微微何至于被人逼迫到这般田地,清算起旧事来!
在燕居堂没讨到好,沈氏到底也没敢犯忌讳冲到昭阳馆去指手画脚,只是在下人面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了几句。
话传到昭阳馆,孟夏倒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气,青娆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婢女的头发:“不过是说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由得她去!你当外头人都当你家主子是菩萨般供起来不成?也只是这两句传到了你们耳朵里罢了。”
她看得开,但心里并不是没有疑窦:在她的印象里,沈氏将陈府满院的姨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可并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如今这番作态,是当真没了招数,还是另有盘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念头很快便如匆匆而过的日子一般水过无痕。
翻过年,便到了元庆三十五年。
年节里,圣人开始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成郡王的赞赏,又是赐宴,又是领贺,时不时还宣他进宫作陪,俨然是一副最疼爱的小辈的模样,风头一时盛过从前的河间王。
于是等开了印,朝堂的局势风云变幻,不同势力很快又纷纷涌向新的“两王”。
不同于从前的裕亲王,年轻的成郡王并不爱美人与财宝,也并不亲近树大根深的世家,反倒更喜欢提拔有才干有学识的寒门之士。
而河间王,则与几大世家来往密切,在江南等地的学府中贤德名声愈盛。
圣人似乎也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在两王中挑选一位合意的储君,于是将两人身上的官职都免去,以皇子皇孙的名义分别在吏部、兵部观政。
时局逐渐明朗,有所偏向的官员纷纷开始发力,不再忌讳贸然结党被君王猜疑。
饶有趣味的是,从前为河间王鞍前马后的明德侯,这回开始对着成郡王府俯首帖耳,下了郑家的船,引起官员私下里一番议论。
进了二月,昭阳馆里已经提前先将产房布置好了——虽说生产的正日子约莫是在四月,天气大概已经暖和了,但这等事提前或是延后些时日也是有的,府里主子爷看重,年节时就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了老道的嬷嬷,带着人每日烧了炕烘屋子,被褥帐幔也是趁着艳阳天暴晒,将屋里的湿气全熏了走,免得将来产妇遭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