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都说民部尚书是实权之职, 具体事务也没有特别纷杂。但只有处在陆扩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身在这个职位除了职务上本身的责任外, 还为家族掌握更为宏观信息来源。
自陆昭离开行台之后,为了保证陆家对朝中局势上的明晰, 陆扩简直战战兢兢。如今陆家因陆归服丧,实力大大减弱, 这是朝廷对陆家动手的最好机会。但陆家在秦州、荆江、扬州一带的力量之所以没有被迅速瓦解, 就在于许多手段在陆扩这里就已经发觉,进而被瓦解、预防。
在意识到此次朝廷忽然兴修河渠有些古怪,陆扩立刻上了心。果然, 丹阳郡公府里也已经紧张起来。陆柔手里拿着长姐的书信,在门口就将陆扩迎了进去。在一间私密的别室里,连尚在休养的钟长悦都硬撑着到场。
钟长悦道:“行台新政, 皇后本与河东各家商议好, 若再反悔,司州各家便都会知道行台与长安的矛盾难以调和, 届时风向必然有变。”
陆扩本是个武人,当即从席中跃起,一脚踢翻旁边的几案,怒声道:“朝廷意欲何为?莫非不识我陆家刀剑之利?”
陆柔连忙规劝:“叔父莫急,朝廷即便要对陆家动手,也不会现在下令。如今朝中所惧,一是秦州、江州不容有失,二是世子已扶陵至扬州,一旦有变,扬州也要交付。此次发书兴修水渠,仅仅是暂缓之计,目的只在行台和皇后。”
“二娘子说得有理。”钟长悦道,“不过叔父的担忧也有道理,京中仍需警戒。三辅之地,我家仍有甲士,今日可即可调往长安附近。京中原护军府将士虽然死得惨烈,但也留下来一批,都是陆家的死士,可随时联络发动。世子临行前,也安排了一批秦州游侠入京,如有危急,可在各地引起骚乱。”
“然而兵戎相见已是下策,只要长安一日不拨款给洛阳,洛阳的危机便不能解除。我等还是要筹谋如何协助皇后,让朝廷把款拨下来。” 钟长悦说话一多,也不由得轻咳几声。
此时陆扩也冷静下来,如果是朝廷针对陆家整体做出打击,那么他身在中枢不会感受不到,司徒吴淼也不会感受不到。
钟长悦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舆图,若有所思道:“如今北镇不安,未来归属或是重中之重。祝悦的母亲受封女尚书后便回南凉州家中养老。朝廷或想将祝雍夫妇接回京中,以施掌控。我等可修书一封去秦州刺史府,请陆放公子帮忙将祝雍夫妇接到秦州。世子那里也要派人去扬州告知,扬州刺史苏瀛不是善茬,一定要让世子多加小心。剩下的就等行台方面的消息,我们再作配合。”
陆扩点了点头,虽然心情平和了不少,但脸色依旧阴郁:“是谁想出修河堤的法子,来日我必让此獠滚出长安。”
洛阳宫内已是熙熙攘攘的景象,河东各家都派出了代表入行台任职,其中以薛珪最受礼遇。陆昭孕期已足五个月,小腹微微隆起,但走路还算轻快。下午避开日头后,陆昭便与薛珪一边闲庭信步,一边谈起政事。
陆昭缓步前行:“司州去年旱灾,世道仍需重治,数万生民期盼安定,行台更要毕集贤良以致功成。河东地利,揽南北扼要,行台七兵尚书空缺,只是责任太重,仍需专奏君王,镇东将军府那里也要打好招呼。只是汲郡和兖州闹得那样厉害,吴将军那里怕是没有心情。我想先请玄锡担任行台七兵部侍郎,不知玄锡意下如何?”
薛珪见陆昭明明白白地把职位交代给自己,也是喜出望外,更何况行台尚书一级的职位他凭资历已经不能奢望,能得到侍郎一职,已经相当不错。
对于本地豪族,陆昭也是本着能为行台所用便不拒绝的态度,但也绝对有自己的底线。从忠诚的角度而言,当初薛珪能想着摆脱杨茂主动亲近行台,就已经堪称地方豪族的良好表率。中枢与地方的冲突永远都有,信任刚刚建立,矛盾也要一点一点地解决。
而对于薛珪来说,能让河东人自己出面为河东争取利益,已经足够令人安心。世守地利,并不意味着必须有称霸天下或割据一方的野心。世族传家还是以平稳为要,这方寸之间的把握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上次陆昭前往河东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薛珪立刻叩首道:“薄才厚献,已是惶恐。先前愚钝,后知后觉,承蒙皇后不弃,臣愿为行台拣取。”
陆昭抬手一笑:“玄锡无需惶恐,为国效力本就无分先后,只要恪尽职守,来日积功累世,未必不能显耀前人。”
七兵尚书的职能并非掌握军事事权,而是掌控全局的军事情报,外加与各地军府沟通。在应对汲郡赵家和并州问题上,陆昭也急需这样一个万金油来做参谋,以此来增加抚平汲郡赵氏的胜算。
两人正相谈时,庞满儿前来禀报:“启禀皇后,长安的回复到了,还请皇后移步正殿。”
陆昭却是一奇:“不是和长安的公文一起送进书房的吗?”
庞满儿看了一眼陆昭,陆昭即刻会意,面向薛珪道:“那就先少陪了。玄锡办公之地离我书房不远,稍后卫尚书会领玄锡沿途参观。”
薛珪连忙谢恩道:“臣愚钝讳拜,怎堪如此礼待,请皇后勿虑。”
陆昭随庞满儿离开,待稍远时才屏退众人,低声问道:“长安不愿给行台这笔钱?”
庞满儿道:“只怕不止是不愿意,魏中书亲自来了。”
洛阳宫的正殿内,陆昭亲自接见了魏钰庭。两人将二都近况稍叙,便进入了正式的话题。魏钰庭取出一封由度支部、皇帝和中书一同联名针对司州新法拨款的回书,道:“臣今日亲自前往洛阳,是为了代陛下安抚行台,行台新政,朝廷眼下支持有些困难。”
“不过朝廷绝非不支持,拨款的事,只怕要晚上几个月。”魏钰庭又补充道。
陆昭笑着作出倾听的样子,随后点点头:“中书言重了,朝廷是否会出面支持行台新法,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担心。倒非困难大小,王道复兴,救民救苦,此乃大一所在。素日我宣扬行台新政之余,也常常宣告长安德政,请司州乡民各守本分,勿阻王事。”
陆昭的意思也简单明了,支持新政对于长安来说是分内事宜,任何阻碍的人,都是司州民众可以声讨的对象,也是朝廷大义谴责的对象。
魏钰庭也颇似赞同地躬身道:“皇后所言极是,名者,公器也。不可妄取,亦不可多取。臣曾查抄凉王府库,搜得白狐皮千余张,以此赂献外邦,勾结夷狄,讫籴贮粟,鼓铸秣马,以至西北生灵涂炭,百姓倒悬。浅言之,此人贪得无厌,深思之,却无异于窃天下之公器以自肥,为人君者不可不深查。”
陆昭猛然起身,在御座前踱步两周,仍面带微笑看着魏钰庭,手指却仍暗暗攥着袖口,努力保持镇定。
陆昭站定了:“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老庄大家之言。中书以一狐皮,窥见机缄,如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本人弭耳受教,也是豁然顿悟。”
陆昭慢慢自玉阶而下,一步一步逼近魏钰庭,仿佛踏遍幽壑的神魔,无声游走。净直的颈项与手腕,如同白隼自护时飞扬的羽翼,极尽美丽的外表之下,是足以产生断骨之痛的重击。
“其实天下公器,岂独名乎?白狐之皮,价值千金,制以珍裘绣服,则豪贵相趋。百顷之田,丰熟五谷,种以黍稷豆麦,则万民得养。官爵之重,制节一方,振以清风教化,则人心所向。兵戈之厉,生杀予夺,统以龙虎桀雄,则天下可平。然貂丁猎客,射飞逐走,日求禽鹿丰获而富家。士夫黎庶,省耕锄犁,皆盼田亩广拓而足养。寒门书生,忧勤劬力,常图侯封列地以立业。龙骧伟器,拼杀截战,唯思兵多益善以披靡。是故世人难怀止足之心,而多有贪婪之意,得寸进尺,得尺进丈,若不足则必争,若不得则必夺,宁可视邦国之危亡,不愿减身家之富贵。于是,人道之大患乃生。”
揭露本质有如揭露伤疤,带来的疼痛都足以让人窒息颤抖。
魏钰庭按压住那股由心而生的恐惧,一字一句地宣示出朝廷命他前往洛阳的目的:“行台国台本不两立,更不可舍本逐末。皇后想必明白,陛下身为皇帝,是不会允许使外人手执太阿的。”
“魏中书。”身后传来陆昭冷淡而清明的声音,“你知道陛下为何要派你来行台吗?”
魏钰庭闭目言道:“因为臣与皇后有旧谊。”
“不错,但还差一点。”陆昭从袖中取出那一支笔匣,那是王济送给魏钰庭的笔,那支笔与魏钰庭承认收下此贿的亲笔书一起放着,“你的把柄也在我的手里,陛下想让我在长安与行台对峙的一开始就用掉这个把柄。”
陆昭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就用掉他。我可以把它还给你,但我要朝廷把我所有的家人送出长安,我的叔父和我的幼弟出任外职。”
“这……”魏钰庭犹豫了。
陆昭冷冷道:“魏中书,政治是要有手段,人也是趋利的,但是政治也要有底线。你能走出洛阳,你的家人在长安从来没有出过事,是因为我守得住这个底线,陆家守得住这个底线。并且我希望……大家都守住一个底线。”
高下
司州多旱多涝, 今年不幸是个涝年,对于行台无疑是雪上加霜。
洛阳大雨,河水涨流, 洪汛已冲走了不少渔船。陆昭和众人察看汛情,随后在亭下嘱咐从家里来送信的亲随:“祝雍夫妇既已平安到达秦州, 我也能放心了。不过在此之前, 朝廷或要先介入抚夷督护部和秦州,如此才好向北用事。让秦州刺史府试试能不能拖住这些人一段时日。”
“ 新法所需的钱粮秦州不能出面,如今河汛泛滥, 倒是可以私募一些捐助挺过这一节。物运之事,我已交给薛珪之子薛成, 秦州最好也派出一家出面,私下接洽就好。”
暴雨如泻, 河水的浪锋撞击在船头上,旋即炸裂开来。浪潮上的暴烈, 掩盖着船体下旋涌的黑色涡流,卷杂着漂木、沙石反复地啃噬着船体——那才是真正支离破碎的危险。一名渔夫将漂板拴上纤绳, 回头招呼船上的妻子, 然而一个浪头盖过,船折了,妻子也已不见了。渔夫愣了片刻, 抱住漂板,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拼命向对岸游去。
绝境下的唯一选择, 常被定义为不道德,其实和被定义为道德一样, 都是没有道理的。事实可以理解,但并不意味着事实不残忍。正与薛珪、卫渐等人一起在河岸指挥士兵援救百姓的陆昭,就这样神色漠然地望着一切。